她有名字,也许是辛玉。
辛玉到青楼的时候,在一行八个新进孩童中,她年岁最小。鸨母见她脖子上戴了块红玉玛瑙,连哄带骗取了下来。这过程中,辛玉很乖很安静,鸨母高兴了,给她取名辛玉。
比起甲子之类,辛玉好听了太多。
把她抱来的女人说,这是个女孩儿。鸨母看了半晌,原是不打算收下。这半大的女孩,五官英气,没法揽客。干活更是做不了。送来了只是换十两银子,没必要。
辛玉见她犹豫,当即抱住她的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她,甜软的嗓音:“我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姊姊请收下我吧。”鸨母见她眼神清澈,嘴又甜,半推半就收下了。
她没有女子的柔美娇媚,在这偌大的汴梁城,这张脸,老天爷不赏饭吃。可她又俗套又世故,脸皮厚,嘴甜,也懂些规矩。虽说有些小毛病小瑕疵,鸨母还是留下了她。不过让她去干累活儿苦活儿,倒泔水,帮厨,饭前小厮,什么都干。
刚开始没几天,她原本以为逃离了那个女人的掌控,却没想到又卷入另一个泥泞黑暗的漩涡。
不过三个月,辛玉已经逃了六次。四五次还没能翻出后墙,看门人已经将她从墙底拽下。挨板子是家常便饭,好在鸨母并不知晓,还可以浑水摸鱼。
只有一次,无法周旋。
辛玉在脑子里回想清浊楼的结构,后门曲折的庭院走廊,门口的小厮,逃跑路线她翻来覆去地倒腾,记忆。她成功引开两人守门,驾轻就熟地滚过庭院,摸索到了墙根。
老鸨已经站在那里,居高临下,脸上是诡异的冷漠。
这一次,就不是简单的皮肉伺候了。
她被拖进黑屋里,老鸨亲自拿了棍子,对着蜷缩的她疯狂暴打:“你是长本事了还是反了?亏我那么疼你,你倒好,还想着跑!好啊,你跑啊,你跑,你个死贱蹄子,我今天不打死你才好!”棍风堪堪落下,辛玉左侧身,那棍子狠狠打在右腿上。
外头有声响!
入骨痛苦穿过全身,辛玉不知哪来的力气,发了疯似的爬起来冲向黑屋门口。她焦急地摸索上门锁,正慌里慌张拿下门闩跑出去,鸨母一棍子又砸在右腿上,骨头嘎吱响,不堪一击。辛玉当场重重跪下,软绵绵趴在地上,没了知觉,再也起不来了。
鸨母狠狠拽住她的头发,一步步拖回黑屋,对着她的脸狂扇,扇一耳光骂上十句,仿佛这样才解气。辛玉的脸高高肿起,脸上泪痕纵横,眼眶红肿,鸨母扔她一个人疼了一夜。一道道淤青黑紫的痕迹,骨头错位的痛苦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翌日,领事婕娘派人丢了一碗馊饭,辛玉饿得直不起腰,死气沉沉地趴在地上,黑暗被明光撕扯出一道裂缝,肿胀的双眼骤然接触强烈光线,辛玉勉强睁开一道缝隙。
耳边一道瓷碗破碎声,刺的耳膜疼。
饭菜汤水洒了一地,缺了口的碗碎了一地,狭窄幽暗的木屋里充斥着馊味,令人作呕。其他孩子闻风而动,一窝蜂围在破烂门房前,戏谑好奇地看好戏。
辛玉眼冒金星,众目睽睽之下抓起地上的米粒疯狂往嘴里塞,酸涩恶臭的气味悠悠弥漫,女孩们捂住口鼻敬而远之,调皮的男孩子热血沸腾,拍手叫好:“香不香?”
辛玉顾不上说话,指尖粘腻污黑,沾满了泥土和沙尘。她拼命往嘴里塞,也不管抓到了什么,通通抹到撕裂干枯的嘴角。她已经看不见饭菜洒落的位置,也听不见落井下石的耻笑,机械地重复着抓饭的动作。
不吃就会死。
“问你呢,香不香?”
不知何人逼迫着问她,辛玉嘴边沾着饭:“香。”
“怎么声儿这么小?看来是不香。”
慌乱中辛玉将可怜的自尊扔在泥里,扯开嗓子喊:“香!”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或假意担忧,或冷眼旁观,或□□嘲弄,或兴致盎然,一齐大笑起来,在这恶臭的门前地上,引来鸨母的走过场的呵斥。
“我说辛玉,何必呢?干什么非要逃呢?”婕娘盛气凌人,边说边觑着鸨母的神色,“你看,跑也没跑成,罪也受了,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辛玉忙里忙慌爬到鸨母身前,二话不说抱住她的小腿,强忍泪水,眼里布满血丝,声音颤抖:“姊姊,辛玉知道错了,辛玉绝不会离开这里了,求姊姊原谅。”
见老鸨面无表情没什么反应,辛玉闭上眼继续道:“辛玉自此给姊姊做牛做马,任姊姊差遣,绝无二心,若再犯,辛玉任凭处置,无悔。”
老鸨敷衍地把她扶起来,狠狠揉她的脸,轻声细语:“辛玉啊,你早这样,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呀,这眼,这脸怎么肿成这样了?快去洗把脸。”
辛玉依言,拖着沉重虚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挪到水桶边,她的手臂不住颤抖,双腿发颤战栗,半跪在水镜缸捧水洗脸,刺骨凉水打在僵硬的脸上,打湿了乱耳鬓,撕烂的衣领也被濡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