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二哥哥纳新,这可没来得及准备贺礼,且容我翌日再补吧。”
王夫人与宝钗坐在一旁,眼睁睁见黛玉走进来,一时惊得差点从座椅上站起来。她们竟是半点没接到信息。
王夫人下了严令,婆媳二人一直将黛玉回府的事瞒得死死,阖府上下便没几个知道的。宝玉面前,更是不敢走漏丝毫风声。
原本宝钗打算让人接了黛玉之后,先往大观园中歇息,诸多事项,徐徐两头告之,也免他二人多年未见,一时见面,难免激动。
谁知阴差阳错,竟是出现了最最不巧的场面。
回想当年宝黛二人的诸般情痴行迹,可不让她心头攥紧,一颗心似要跳出喉咙口?
万般情急无奈下,也如王夫人一般,只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诸神保佑。
好在她冷眼瞧黛玉神情,言笑晏晏,行止落落大方,似对眼前这一幕浑不在意,顿时放下一半心来。
又急忙转眼去看宝玉,生怕他激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止。
却见他似是两脚长在地上,背影成了个铁铸的雕像,纹丝不动。
贾母两眼直直地看着黛玉,慢慢扭转下巴,轻言细语地问鸳鸯:“鸳鸯,我怕不是在做梦吧?”
黛玉不再看宝玉二人,望着贾母满头银发,眼窝深陷,病容明显,不由得心中绞痛,眼眶潮热,往前急行几步,盈盈拜倒在贾母跟前:
“老祖宗,外孙女不孝,今日才回来看您。”一语未毕,泪落如雨。
贾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两手上下摩挲,张开嘴,竟是出不得声,只是浑身打战,无声嚎哭。
众人见了大惊,这等无声之哭最是伤人,贾母上了年纪,又在病中,哪里禁得起?赶紧上前劝慰,又拉着黛玉起来,送上贾母的罗汉床上就坐。
此时妙玉尚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黛玉虽是心绪激动,却也不敢就此拿大坐下,只好悄悄对贾母说道:“老祖宗,这位新二嫂子还在地上跪着呢。”
贾母得了黛玉,便似得了个心心念念的活宝贝,拉着她摩挲不停,流着泪一连串问话。心神激荡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宝玉房中之事?
经黛玉提醒,这才回过头来,道;“宝玉,你自带了人下去吧。等你得空,再回来与你林妹妹叙旧。”
宝钗见妙玉已然起身,宝玉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那河里头埋着的石像一样。忙抽身上去,推了一把宝玉,低声说道:“宝玉,不要替你妹妹招惹闲话。”
宝玉这才慢慢回过头来,朝她笑了笑。
他向来是爱笑的,少时热烈,婚后温煦。宝钗原本早已看惯了他的笑颜,此时却心中一突,生出漫漫寒意。
那笑容宛如一张上好的字画,经了暴晒寒重,一寸寸龟裂散碎。虽是笑着,竟比哭还难看。
荣庆堂中喜事一桩接一桩,丫鬟婆子们无故便得了两回赏,各个欢喜雀跃。
宝玉领着妙玉,经过一个个喜不自胜的丫鬟婆子,慢慢走到后院。
此时院中无人,都围到前头着急领赏钱去了。
宝玉走着走着,忽觉喉头腥甜,忙伸出手,扶住廊柱,一连数次深呼吸,勉强将一口心头血压回去。
妙玉站在一旁看着他,忽地一笑,问道:“宝玉,你可后悔了?”
宝玉摇摇头,仰头看天,将眼角一阵热意生生逼回,喉头一阵逆哽强行压下。
等到稍微平顺下来,方才说道:“一时意外而已。林妹妹容光甚好,可见她日子过得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四字,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着,极是费力,仿佛每一个字都立在他喉咙上生根,死拽着不肯出来。
妙玉忽地便了然了,轻声叹道:“你只要她安乐便好。”
宝玉不欲深谈,勉强微笑道:“你如今回了园中,还是住栊翠庵,似乎不妥,不如另找个去处?”
妙玉摇头,笑道:“我原本便是尴尬人,住的地方若不尴尬,倒不匹配了。不若一切就依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