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继续念经,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陈伊舍不得走,但蹲着也累,就重新坐下来,不过这次改成了屁股坐。
她没法像他那样,只能把两只脚往腿下藏,见他看向自己,就小声问:“你这样坐,脚背不会痛吗?”
他看着她,摇头,再答:“习惯了。”
“很小就开始练吗,你家人支持你当居士?”
他沉默了一会,轻描淡写地说:“家里每一代都有一个。”
碰上计划生育怎么办?呀,她怎么忘了,还有再婚这一条,何况他们好像完全无视计划生育的存在,一个离婚后又生了一儿一女,一个又有了三个亲生子。在国家开放二胎、三胎前,难道都是靠离婚刷出来的?
陈伊不懂生育规则,见他不是很想谈这个,就改口说起自己:“今天有人找到我公司去了,开口就说他是我爹,让我自觉一点,早点回去服侍老太太,最好是多带点钱回去。呵呵,被我和同事一起骂走了。”
他没有出声,就表示不太认同。
陈伊不想被他误会,详细解释了自己的处境:“当年,他们为了双保险,偷偷生育,结果不是他们想要的儿子,就丢给老家一对穷得叮当响的夫妻。那家生不了,但人家也想要儿子,所以就把我当老鼠一样养。记得的时候,喂两口米糊,不记得,那就随我饿着。那么大一家子,只有我妈这个当婶婶的惦记,特意跑去看望。那时候我比小猴子还瘦弱,就靠那点米糊吊着命。她一见就心疼上了,不顾她们反对,用八千块钱谈好条件,把我带回来养。那时候的八千块钱,能买套房呢,因为全花在这了,所以我们只能住破宿舍,所以我才会被破电路青蛙咬。你说,我妈是不是特别好?”
他点头。
陈伊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不希望别人同情,但又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她不是不想做个好人,但她不想对坏人好,那会让她愤怒到要爆炸。
“她们担心东窗事发,影响名声和工作,恨我妈恨得要死。老的总是挑刺,找她碴,端着长辈架子为难她。凭什么呀!当年我妈生我哥,大出血都没人管过一餐饭,她生孩子、带孩子,谁也没付出过一丝关心。一需要用她了,就嚷嚷着说是一家人。真的,那是特别不要脸的人家,要不是看在我爸面上,打她们一顿都是轻的。”
他轻咳了一声。
陈伊垂下头,闷闷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狠厉了?你别跟我讲那些放下恩怨,要宽容、要仁爱之类的话,我受不了。我第一天上幼儿园,那个女人偷偷跑来,当着老师的面,拖拽着要把我送回乡下去。老师报警,她跑了,隔了几天,又拿棒棒糖来哄,再后来就是威胁恐吓,总之,她非要把我这小老鼠扔回乡下去不可。我妈忍无可忍,打了她一耳光,警告她再来闹的话,就去她单位举报,这才消停了。你看,宽容没用,忍让也没用,只有打回去才能保护好自己。”
她抬头,见他眼神幽幽地看着自己。她看不懂他眼里的意味,此刻只想加重自己这边的砝码,得到他的支持,就接着倾诉:“那个老的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对我。他70岁生日,有个学生不知道内情,当众夸他孙女,也就是我,说我长得漂亮、可爱。老的做了几十年老师,居然说:长成这样有什么用,心术不正。那嫌恶的口气,好像我杀了人、放了火似的,那时候我才4岁,我干什么了我。后来妈心疼我,就不带我去了。清静了好些年,多好!但他们不肯放过我,那宝贝儿子要结婚了,缺钱,缠着我爸妈要,先说孝顺老人的事,说着说着就扯到我头上了。他们嘴一张,随口泼脏水。说我妈养我,是看我长得好,图的是将来能收一笔大彩礼,说绝不能便宜了我妈,必须拿8万块钱给她们。那时候,我16岁!”
她看向墙绘中那个“自己”,苦笑着说:“我妈就是我的信仰,她才是最牛的菩萨。她干架可厉害了,一口气轰走三个,完事再揪着叛徒爸爸打。嘿嘿,我以后也要像我妈一样,谁敢惹我,我就打回去。我这次回去,我爸又要劝我去看老的,我妈把他打服了,哈哈。”
杭宴息心里堵得慌,可眼见她越说越激动,戾气越来越盛,就理智地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无论如何,血脉没法割舍。就算不亲近,也应该尊重一下老者,不要那样称呼。你……”
陈伊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神色怪异地笑了一声。她扭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地移开,再不看他,只盯着墙角,挖苦道:“这样的长辈,送给你,你要不要?我之前为了我爸,妥协过,忍让过,结果呢,去一次被骂一次。什么话难听,她就骂什么。说我长成这样,是骨子里的骚;说我不认她们,是贱;问我要钱,我说没有,她就骂我蠢,不知道多找几个男人要。这样的人,你叫我宽恕?”
他成功点燃了引线,她这个冲天炮,蹭地站起,拉开门,飞快地消失了。
杭宴息不知道追上她后该说点什么,稍一迟疑,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佛说只有放下,才能获得平静:绝不报复,心怀怨恨,伤的是自身。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