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你要不要去镇上,我隔壁的门店要租出去了。”母亲走时,邀请姥姥。
周存扯了扯母亲的衣服,后退躲在了她的后面。
暴雨被迫滞留在杂货铺那段日子,母女俩在忙碌中消停了争吵。
可周存还记得那一道道醒目的鞭痕,也瞧见了二舅新盖的房——他不知上次寻款要钱的事,母亲到底妥协没。
几日雨后,今天罕见升出太阳,金色的阳光从穿过屋顶的透明玻璃照下来,印出枯枝落叶的影子。
姥姥的脸上烙着斑驳的光影,脸部沟壑纵横,下巴短短的,嘴唇扁平成乌紫色,眼睛恍若时树干修枝后遗留的树疤,耳朵藏在鬓发后面,只能瞧见一对耳环。
一对珍珠耳环。
她的微笑在密集的皱纹里展开,显得脆弱又悲怆,摇摇头,伸出手想要摸摸周存的脑袋。
被他躲过了。
乌紫的唇咧开了,唇瓣之间抖动两下,却没发出任何音节。
两颗耳环在晃动下盈满阳光,周存看见上面母亲的倒影,在旋转下变形得诡异。
出村要原路返回。
周存爬上半山坡,等着母亲上来,回望着水车磨坊。
不知谁添了稻米,碾子磨过的扎实声响伴随着滚动颠簸的节奏水声被风吹进了他的耳朵。太阳一晒,米糠重新浮动起来,又被飞溅的水花裹挟,落入水车的转轴之中。
周而复始。
母亲终于爬上山坡,疲惫地气喘:“中午想吃什么?”
“米饭吧。”
“我问你菜呢。”
“菜,都行。”
水车旋转着,偶落的飞鸟被突入起来的水声惊起,飞离时晃动着摇曳的树枝。
母亲注意到周存的目光,轻声问他:“你还怨姥姥哦?”
周存没说话。
“我也怨,没办法,我还是爱。”母亲露出的笑悲伤,与姥姥的别无二致,“她对我还是很好的,至少小时候很好的。”
“供我吃穿,给我教育。你二舅没能读书,是她带着我去镇上读的书,方便照顾我,在学校附近陪了我两年。”
“我给摔破了脸,你姥爷都说没事。她担心姑娘破脸了不好,涨水时候背着我过河堤。那时候河堤还没像这样,都是一块一块的石板子路,摸着石头过河,水给淹上她大腿了。拖着我,举起来,累了又换到肩上背,没让我沾上一点水。”
……
大雾散去,阳光普照在林间,青苔变得毛绒又脆嫩,蝉鸣声在林间回荡。
母亲絮絮叨叨说着往事,不禁落下泪来。
周存木然地踩在水坑里,摩擦两下,泥掉了。
“我替她道歉,好不好?”她说。
蝉鸣声止住了。
周存藏在嘴里的舌头舔了舔新生的犬牙,抬头去看母亲。
她脸上的笑怪诞又平常。
周存包住了心中纷乱炸裂的字,忆起刚才姥姥张口不言的模样,一样的笑同样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道:“不是亲的,但你俩挺像的。”
“什么?”母亲蹲在地上,系鞋带,没听清周存的话。
周存沉默片刻,又道:“我说,刚才没想起来,其实我挺想吃泡椒鱼的。”
明亮的光线恍若烈焰,焚烧着周存。他抖抖身子,没有嘶叫,任凭苦痛侵占他断裂的灵魂,再次膨胀后撑起他。
眼泪无意识往下落,滴在裤子上,衣服上,更多的是脸上,温柔又湿滑。
他曾在火葬场听到焚烧时候“嘎嘣脆”响声,正是母亲那批尸体,听得整屋的人胆寒心惊。
在这温暖充满水汽的浴室中,口水味和香皂味交叠,复杂的气味充盈着他的鼻孔。
周存感觉自己正在经历,可骨头都没能叫喊出来。
王福明不知所措地举着手,擦过他的脸,刚擦干净,眼泪,鼻涕又流了出来。
周存挣扎了两下,便没有再躲,呆坐在原地,背靠着墙。只感到后背冰凉透感,刺激得即将要好的红疹再度瘙痒。
喉咙也很痒,他手附在裤子口袋里,里面空空如也。
算了。
他动了动喉咙,只感觉午时进餐卡住的鱼刺还在喉管——也许喉咙受伤的错觉也说不准。
王福明突然坐直了身子,双手撑开。
周存下意识想躲,身体后倾,恍然意识到背后毫无退路,惶恐地盯着王福明。
阳光后的暴风雨并未来临,一切风平浪静。
王福明将周存虚虚地抱住,左手轻轻拍打起他的肩膀。
“蔚蓝的海上漂着纯白的船,船上扬着墨绿的帆,帆上停下一只会说话的鸟。”
“它说,它说,孩子别哭;它说,它说,孩子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