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烟从河面升起,笼罩着河中央的长堤,许久不散。
左脚先跳起来,避开低洼处的水坑,右脚再试探着抬起,正找一处干净的地方落下——
“快点!”母亲回头呼唤他,“别磨蹭了。”
右脚踏下去,踩实了处青苔,周存一滑,向前倾去,左脚紧急向前一部弓起来。
“啪哒”一声,水洼的泥水飞溅。
周存稳住身形,扯了扯沾上新鲜泥点子的裤子。
还是没躲过。
“快点,等会还得敢在盖盖前看一眼。”母亲的催促又开始了。
“知道了。”周存没管裤子,拔腿就走了。
穿过河堤,越过田垄,还有登上两个小山坡。
衣服掠过树叶悬着的露珠,染了湿印,消瘦的炊烟从烟囱里飘荡出来,斜斜地隐入晨雾之中。
那天他跑出来时,也没感觉到这泥泞山路有这么难走。
鞋已经糊上一圈黄泥,抬脚只觉笨重万分,身形一歪,周存下意识想撑住身旁那棵树,却被树干上尖刺扎得生疼。
母亲回头看他一眼,两步过来,轻轻弯下腰。
“等会你很多亲戚,妈妈也不认识。”她说话时摘下周存衣服拉丝上卡住的树叶,“你不用理,我们上完香就走。”
周存点头。
母亲拍拍他手上的泥灰,拉着他往水车磨坊里走去。
磨坊是村里集资修的,不比镇上的揽活做生意的规模大,基本能满足稻谷处理的一系列流程。
坊门口留出一片空地,往日都是用来晒稻谷,现在布满了大圆桌塑料凳。
红的、绿的、蓝色、紫的,凳子看上五颜六色。
二舅带着个简朴的白帽子,抓绒外套上披了一层麻布,他拿着凳子,走在圆桌之间布置场地。
母亲已经进去了,和姥姥说着话。
周存把鞋跟踩在台阶边缘上,脚往下挪,边缘就按着脚跟到脚尖的路径,把踩实的土刮下来。
石子从他肩膀上擦过,他一转头,另一颗石子落在他小臂上,留下个泥土印。
表弟蹲在河边嬉皮笑脸,手里颠着石子,又飞来一颗。
周存闪身躲过,快步向前。
表弟在学校和他少言寡语,半点没表现表兄弟的关系——不然容易被高年级的孩子欺负——在家还继续当霸王。
“你在打饭窗口上糊鼻屎的事,你说要是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周存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才没有……”表弟反驳,又想将拿在手里的石头扔出来。
“你要是再扔一颗,那可能就有了。”周存笑得天真。
“吓唬谁呢!”
石头再来,周存轻轻一抬手臂,石头再从手背上原路径返回。
“爸!”表弟的尖叫声灌满了整个村庄,紧接着是嚎啕哭声。
周存夺过表弟手里的石头,威胁道:“扔你嘴里。”
那吼声止住了,哭声还在。
二舅从台阶而来,瞧见了两人,刚想说话,便见着河边那头又来人了。
他警告看了一眼周存,转而对儿子道:“你今天就可劲哭,越伤心越好。”
表弟面上的表情凝住。
周存瞧着二舅上前迎客的背影,幸灾乐祸地笑。
村里红白喜事都在磨坊门口办,请的是隔壁村的厨师团,有空的婶婶都来帮忙。
姥姥在手臂上别了个白布,想给母亲也别上。
“防晒服,不能有洞。”母亲退了一步,婉拒道。
姥姥没再坚持,叹了口气,又看向周存。
他摇摇头。
“入土的时候去瞧瞧吗?”姥姥问。
母亲摇摇头。
周存道:“等会就走了。”
水车磨坊还再运作,只要打开了阀门就能在流水机关中持续运动。
空气因为下雨而黏稠,没有小麦在库里,只剩水车一停一转,间断的水声和高昂的唢呐交叠在一起。
没有浮动的米糠,没有恶语相向的二舅,没有怒不可遏的姥姥。
可姥爷依旧沉默,沉默地躺在棺材里。
周存无所谓和解是不是表面上或者暂时的,只要肯装,那就行。
街坊邻居到了三三两两,拿着桌上的果盘嗑着瓜子,一片热闹景象。
欢送,欢送,是一点没有丧事的哀伤。
姥爷走得很欢乐,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拿着烟斗,卷起烟草塞进去,点燃一根。
慢慢地吸,满意眯着眼睛,大大的眼袋下黑红色鼻头放出一口烟。
往日他这么一坐就是一下午,姥姥忙着劳作来来去去,到了下午去央他吃饭,才发现人没了。
这事从姥姥嘴里讲出来,很平淡,很平常,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