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所说句句属实,他们快马翻过这座山头之后,发现山脚下一片兵荒马乱。
去年黄河水患,沧州大堤一溃千里,虽然最后查明是地方官贪污受贿所致,但于百姓而言谁是谁非毫无意义。
朝廷抢险救灾的银钱经过层层盘剥之后,没有救下几个人,却在来年增设了更多的苛捐杂税,致使距离沧州千里之外的扬州也跟着遭殃。
地主还好,佃农却几乎活不下去。那些逃难的人涌入各地,将原本就不够的生存空间挤占地更小,许多人生个小病,便不得不借高利贷来医治,直到失去土地沦为流民。
此时正临近端午,普渡寺依照惯例在这山脚下开铺施粥。
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应当是中途忽然被人纵马踏破粥铺,滚烫的热粥泼了一地,人群在惊慌失措中发生了踩踏。
地上有血,还有许多被马蹄踏破的纸张。
李相夷翻身下马,弯腰拾起一张,发现上面写的是普渡寺的方丈无了和尚俗名原辙,未出家时竟然是个绿林好汉,为劫钱财杀人无数。
如今仇家找上门来,声称只取无了性命,不牵累他人,但普渡寺不配以佛名行善,他们要放火烧山,弃寺而逃者一概不追,只不准带走寺内的法器、神像与典籍。
他顿时冷哼一声,“虚伪至极。”
叶清焰却没有应他。
李相夷抬眼去寻叶清焰身形时,发现她在翻倒的粥桶那里垂首不知道查看什么,以为她注意到了什么线索,便走过去问她发现了什么,却发现她红着眼眶在无声地哭。
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叶灼只是见那筒壁干净无比,分明是骚乱过后,又有人大着胆子回来,跪在地上去舔已经掺了砂石的粥。
她摇摇头,“我只是想,富庶江南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其他地区如何惨状……”
李相夷聪明,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就明白了,顿时也心软微红眼眶,攥紧了拳头道:“这等乱世……早该结束了。”
“我们快走吧,看这架势,也不知道普渡寺内如何了。”叶灼抬手擦掉了眼泪。
李相夷将纸张递给她看:“这上面说的是后日放火烧山,我们今夜之前定能赶到。”
叶灼扫了一眼:“希望他们不要无谓执著……”
李相夷诧异地看她:“你是说希望他们弃寺而逃?”
“啊?”叶灼很想问反问一句‘不然呢?’,但想到李相夷的思路一贯跟自己不在一条线上,立即把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试图切换到他的视角。
斟酌几秒之后,她缓缓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留得青山在的话,等风头过去换块牌子一样行善积德,这佛门与武林毕竟不一样,修的是果报,不必在意这些虚名。”
“那无了和尚就该死?”
“呃,这个……”叶灼感觉一滴冷汗划过额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如果不用挂心普渡寺那些小和尚……他一个成名多年的绿林好汉并不惧怕这帮乌合之众呢?”
就像很多时候你如果不保护我的话,我可能能活得更久一些。
“那江湖道义何在?”
“这个,这个,我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跟一诺千金死生不负,只要双方理解……本来就是去留肝胆两昆仑的事?”她越说越心虚,声音也渐渐小得听不见了。
李相夷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真奇怪,她一方面坚信自己的想法没错,一方面又总觉得在李相夷的‘理所当然’面前会莫名低他一头……
她觉得自己好像惹到他了,但又觉得自己分明还有好多更……更……好吧,更阴暗的想法,都没有说出口——
譬如要是换她来做这件事,她就一定会在布告里写明,要普渡寺众人惩恶扬善、大义灭亲,以无了方丈的性命换普渡寺上下安宁。
如此才能既占大义之名,又挑唆普渡寺人心不齐,确保万无一失吗。
最后无非是两种结果——无了方丈为维护普渡寺自绝性命,或普渡寺上下闹得不可收拾,反正这普渡寺今后是翻不了身了。
这话她可不敢讲,她怕说出口,从此被李相夷归为需要肃清的魔道之一。
可是……她只是知道事情可以这样做,又不会真的去做呀?
“你打算怎么管这件事呀?”等僵持的气氛过去两秒,叶灼有些担忧地问,“这敌人恐怕来势汹汹……”
“怕什么,至多不过无名小辈。”
“唔……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们不是来复仇的,也不在意无了和尚的生死。”
“他们只是看不得普渡寺名声在外。”
李相夷勒住了马,回头看他,目露困惑。
“这寺庙本身,是承担官府承担不起的民间救助,济贫济弱、收养孩童、殓葬荒骨,然后凭借佛法扬名,靠富人对轮回、神鬼的敬畏得到香火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