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抽出,打开信封,却见一封婚书,假托林如海笔墨所作,上面言明二人已换贴定婚。
又言因林家无子,聘穆矜补代。
黛玉默默看了半晌,把婚书折起,搁到了小几上。
穆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蹲到了她裙边,伸手轻轻拽住了黛玉的裙摆,以示哀求。
穆矜抬眼,看见她已是滚下泪来。
玉白的脸庞,轻蹙的黛眉,她半阖着落泪。
穆矜一时痴了,伸手去捧她的眼泪。
只觉林黛玉的泪都比别人的好看。
从前打仗时,有兵卒夜半呜咽,作思乡曲,他是要依军法处置的。
后来庙堂上,那些文人言官动辄哭诉怒斥,他也只觉荒唐。
十年燕山,十年江上,惯见半生风雪。
他是最厌烦人哭的。
如今却知什么叫肝肠寸断。
原来有人一哭,当真是能把他的肠子哭断。
黛玉半晌,方抽抽噎噎地止住了。
也不消问他为何求娶,为何入赘,为何造婚书。
黛玉睁开眼看他紧紧蹙着浓黑的眉头。
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她从前倒没想过,自己以后要嫁这样一个杀人饮血的武将,一个止小儿夜啼的乱臣贼子。
眼下虽不是,以后便是了。
兴许她的名字还要和他一块遗臭万年。
穆矜察觉到她的视线,只觉喉咙发痒,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
正此时,便听见黛玉哭音未消的声音,“那便这样罢。”
穆矜呆道,“怎样?”
黛玉见他呆住,反倒正色道,“吾聘汝。”
黛玉看见穆矜黑压压的双眼先是呆滞,随后亮着野兽一样的凶光。
黛玉一时被他的眼神慑住,疑心自己在他眼里成了猎场的小兽,要被他生吞活剥了。
又见他眼睛倏然温柔下来,里头像有万千星辰,闪着细碎细碎的亮光。
让人知道,他此时欢喜极了。
穆矜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
又在黛玉面前停住脚步,低声道,“黛玉。”
又道,“姑苏林黛玉。”
他伸出手臂,松松地把黛玉揽到怀里。
黛玉轻轻把脸贴在他胸口,却不期听见他胸如擂鼓。
黛玉抬脸,谑道,“好响。”
穆矜连手指尖都绷紧了,伸手摸了摸她的乌发,“以后不要吃苦,不要吃委屈。有什么不如意,都要告诉我。”
黛玉道,“这话你说过多次了。”
穆矜笑道,“你今日既说聘我,日后便不许反悔了。不然就是始乱终弃,有坏我们林家门风。”
黛玉横了他一眼,“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穆矜虽不记得这句诗,只听来便知她在戏谑,答道,“这又何妨,西周的吕尚,春秋的淳于髡,唐时的李太白,不都是作了赘婿。你若欢喜,半卖姓也好,全卖姓也好。”
一面说着,一面低头拿帕子去拭她方才的泪痕。
林黛玉仰着脸,让他擦,“林矜也不好听,林穆矜也不好听,若是叫林木槿,尚可。”
穆矜笑道,“叫个花儿粉儿的名,怎么说呢?”
黛玉道,“自有我的道理。日后你要再去北地打仗,就像北齐兰陵王一样,拿面具遮着脸。毕竟叫了林木槿,也无颜对人了。”
黛玉故意拿眼睛在他脸上逡巡一番,见他面容棱角分明,长眉横扫入鬓,高鼻深目,眼如寒潭。
像一柄黑夜里猛然闪着寒凉光的剑。
一剑霜寒十四州。
可这人有时面红,有时呆傻,就没了什么枭雄作派,怎么看都是个呆子。
“这番容颜,遮一遮也使得。”
穆矜心下真有些惶恐,只不愿表露,笑道,“可叹我没生得一副秀眉白面。”
黛玉何其聪慧,也猜度了几分,“托身红尘里,杀人白刃中,大概就是这般模样了,才不输给别人。如君样,人间少。”
话音刚落,她便眼见着穆矜耳侧飞出了些薄红。
穆矜听了黛玉的赞誉,心下欢喜,又格外难为情,轻咳了一声说,“那我教人去备聘礼。”
黛玉扯住他的袖子,“你现下便要嚷出去?”
穆矜道,“玉儿可是有什么打算?”
黛玉听他称呼,一滞,方道,“容我与外祖母慢慢通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