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姜文焕讲了西岐的种种,也讲了伯邑考的遭遇。
你说起这些时竟意外地冷静,虽心如刀绞,但还是要强打精神——
姜文焕、姬发、殷郊、比干、巫女。你还有这么多需要保护的人,继续沉湎于过去的悲痛中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姬发意气用事,伯邑考身死之事绝不能同他说。”
姜文焕点点头,将帕子递给你擦脸,犹豫着问:“若崇应彪说了……?”
“殷寿要笼络人心,不会让他说的。”你顿了顿,抬头看他,“你如今,还好吗?”
姜文焕听出你的弦外之音,不是要问他好不好,而是要问他们好不好。他沉默片刻,在心中措辞一番,才开始用尽可能温和的描述叙说这些年的变故。
龙德殿弑父、西伯侯被捕、姜王后死谏,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那个一片赤子之心的小太子。
你愣了愣,自嘲自笑起来:岁月如梭,险些忘了殷郊已经长大了,自己竟还下意识称他是“小太子”呢。
姜文焕抿抿唇:“太子他,夜闯摘星阁。”
你见怪不怪:“这样的事,他从前做得还少吗?”
姜文焕摇头:“这次不同。他持剑误伤大王,有弑君之嫌,多亏姬发相助才逃出午门之外,躲在宗庙里。”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你们各自坐在阴影中,唯身前桌案得沐阳光。
你与他如此相似,你一次次失去所爱,他一个个失去至亲,死亡的阴影将你们牢牢笼罩,但你们依旧试图捉住一点明亮的生机。
你于是伸手,将那方帕子放在了桌案的光亮中:“好,今日我去看看他。”
你与殷郊相伴的时日不比任何一个质子少。
他还在质子营时,就常常带炙肉来喂你,直至当上太子也没忘记这回事,总是急火火地托巫女喊你进宫,你心惊肉跳地赶进他宫中,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却笑呵呵地招手喊你过去,将一大盏炙肉推到你面前:“新鲜的鹿肉!都是你的!”
你拍着胸口,试图安抚突突的心跳:“殿下,下次不要再为了一盏炙肉传我进宫了。”
“可你从前最爱吃炙肉了,我和姬发第一次捡到你的时候,你就吃了一大块炙肉。”殷郊不依不饶地拣起一片往你手中塞,见你拍胸,又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体不适?不如今日留宿宫中,我替你喊疾臣来瞧瞧?”
“殿下!”你生怕这样逾矩的话被宫人听了去,连忙吞下手中炙肉,“我是宗庙之人,怎可留宿宫中?”
“什么宗庙之人?”他大咧咧地摆摆手,“你和姬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母亲都很喜欢你们。”
此话倒是不假。
姜王后虽行事整肃,面对孩子们却别有一番耐心。每至节日,都要给姬发和姜文焕备礼,你也连带着沾光。
她不知道你能化形,就照着小鸟的喜好来置办礼物:茅草编的小窝、上好的粟米、能吊在屋檐下的小铜环……诸如此类的礼物数不胜数,几乎要把你的房间堆满。
某年除岁,殷郊捧出来几串藻铃,照例是你、姬发、姜文焕一人一条。你好奇地将它握在手中乱甩,在铃声中发问:“这有什么用?”
“小儿夜啼时,用来压惊。”姜文焕答你。
姬发撇撇嘴:“我可不是什么小孩了,我是要做大英雄的人。殷郊,给你——”
语毕,也不管殷郊愿不愿意,强行将藻铃塞进他手里:“你那么经常做噩梦,多戴一串,压压惊。”
往后数年,殷郊佩着这两串藻铃,确实不怎么做噩梦了,唯一的一次噩梦,就是母亲的死亡。
他不敢掀开院中的白布,因此也没有看到母亲脖颈上瘆人的簪痕。那株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古梨花树如今光秃秃的,月光从枝杈间落下来,洒在他和母亲的身上。
殷郊跪在落花堆里冲姜氏叩首:“母亲,我去了。”
这一去,皇家子沦为阶下囚。
比干给他送去饭食,虽不及宫中丰盛,但他还是吃得入迷,直到你连唤他三声才顾得上抬头。
“蛮蛮?”他脸上鞭痕未褪,惊喜起来时扯动肌肉,将它拉得很长,“真的是你!”
你点点头,笑着在他面前跪坐下来,等着和他叙旧,他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只努力地在食盒里挑挑拣拣,良久,终于夹出一块炙肉,递到你嘴边:“来,你吃!”
巡捕的士兵已经搜寻到了宗庙之外,你和殷郊出不了门,只能趴在小小的窗子边,看太阳落下去。
你快认不出殷郊了。
比干不曾亏待他,他并未消瘦,但眉眼里有了和往日不一样的东西。
你歪着头端详了片刻,琢磨出来那个东西叫“迷惘”。
从前的他何其意气风发,八百质子同争鬼侯剑,他引缰立马,将剑刃高高地绰在手里,是天地间最引人注目的天潢贵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