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在大木桌的另一半把抄本摊开。
那几行字在页缘空白处已经挤不下了,直接潜入两行抄本本身的字体中,而且越写越激动,连蘸墨水的间隙都没能让当年的男孩冷静下来,每个字母都是连着的、最后一笔都飞扬着要划出纸面。
他用指尖点着,皱眉辨认过几个词才能通顺地把这段话默读下来。
“莱茵河瀑布离你的故乡近吗?如果以后你能回去,请一定要代我去看看。
“我在西顿、雅法、提尔,曾多次看到西风掀起巨浪,将海水撞碎在崖壁上。主啊,这比我们在海边骑马时所见之景更加壮观,那湛蓝的整体撕裂成雪白的个体,像洒落四散的水银、火焰上端的火星,毁灭与新生同时进行......
“我想瀑布的景象也会是如此,可惜黎凡特没有什么水量充沛的河流,它们注定汇入那个连名字都死气沉沉的湖泊*,然后每时每刻地蒸发,从此再无痕迹。
“比起沉静流淌的河,我更喜欢在断崖处一跃而下的河,我感觉它短暂而热烈地活过来了!三十尺的坠落与飞跃要胜过三百里奔流!”
(*指死海。)
少年时期的鲍德温是这样写瀑布的。现在看来幼稚、理想主义,读来却令人振奋。真适合去做演说家,一定能使广场上的人兴奋起来,振臂高呼同意他增加税收、延长服役时间,或者使龟缩于城壕中的士兵放弃苟活、提剑拼杀至最后一息。至于后者,他的确做过这样的事,然而结局并不好,那一役他们败了,死亡是徒劳的。
“真不敢相信这是我写的。”他喃喃道,迅速翻过那一页,不希望被达芙涅看到,也是在逃避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多年后再度看向曾经的自己,就好比放心地拿指腹去试一把旧剑,结果竟然被割伤了。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过去你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今天依旧可以。”她按住书页制止他的动作,“看着我,鲍德温。过去的那些事也没能让你彻底消沉,那现在的事也不会。”
那双比海水更湛蓝清澈的眼睛望着她,没有逃避,但神采确实在消逝。他发出一声苦涩的轻笑,“如果我注定一事无成,甚至....甚至......你还会爱我吗?”
我们在做错误的事,还乐在其中、难以抽身。我们终将——也不得不——背负重罪。我将无法原谅自己,然而及时收手或许已经不可能了。
“我爱上你的时候,你除了王位一无所有。并无神迹加持,未曾打过胜仗,只是一个算不上健康的男孩。我能接受那时的你,为何不能接受今日的你?”她坚定地与他对视,然而目光很温柔,似能像粘稠的蜂蜜一样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包裹起来却不容抗拒,“请相信我,也相信自己。对当下之事尽力,就足够了。”
然后她听见他不知轻声囔了一句什么(也有可能只是像一个受挫的孩子呜咽一声),再无任何话语。
作为回应的是一个吻。
他靠过来,揽住她的后脑勺,接着什么微凉柔软的东西紧紧抵上了她的唇。以往的亲密举动里他都更像是承受的一方,或者温和克制地在浅表轻轻逡巡,这次虽然没弄疼她却更加用力了,在这个吻里她尝到了一种近乎绝望、孤注一掷的咸涩。他的泪一触及皮肤就扎根于她体内,延伸出的触角紧紧缠住了她的心。一种奇异而苦涩的兴奋将她攫住,使得她做出回应,也将他越箍越紧。她眷恋他的温度,迟来的温度,可以毫无顾忌地拥抱而不必担心那具躯壳被轻易破坏、损毁。
在没有任何打断的情况下他们吻了许久,不由自主地尝试了尽可能多的姿态,从一坐一立到把她拉上桌子,再到两人并排靠墙席地而坐,从扶着后脑勺到抱住了腰.....后来直到把脑袋埋在对方怀里、枕在对方膝上稍作休息时都有人主动贴上来继续......
现在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当年他送她的游记和她的“自然学”外语书散落一地,俯首皆是。
“我总结出一条规则,”停下来歇了一会儿,他心情好了些,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打趣道,“每次我非常想吻你的时候,身边都有许多书。可见书能动摇人的心旌与理智。”说着还戳了戳封皮。
她坐在他身侧,疑惑地转过头来,“上一次是......”
“不是病房里那次。”他的眼眸明亮湿润,眉骨上的疤痕也无损其斯文英朗,昏暗的光线使得颌侧看起来不那么瘦削锋利,也掩饰去打斗后的淤青与重新渗出的血迹,“那时我们之间仅隔着一条布帘,你真的认为我什么都不想做吗?”
她本来就被吻得气喘吁吁,现在一激之下竟然脸更红了,惹得他笑了出来。当然他意识到这不对,及时收住,只能以一种温柔呆滞的眼神看着她,导致两人的对话一时间无法继续下去。
结果他将视线移向手里的书。那是一本来自德意志的抄本,由于红胡子腓特烈娶了勃艮第的贝阿特丽丝,浪漫的法兰西之风也越过巴伐利亚高原,滋润了冷硬又老土的萨克森。他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