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渭南官驿上去时,天儿已开始蒙蒙地黑了。黧黑的山中吹来的晚风掀起万顷麦浪,一阵麦香、泥味和田间肥饲的臭味儿盈充满鼻。道间垄上看不太清,人与马匹前一脚踏扬起黄沙,后一脚便能踩进泥泞里。
贾珠从那庄子里出来后,一直面无表情,同几位门客幕僚也没有说话。裴世贞倒一直怡然自得,赶路也不忘了东瞅西望的,如单聘仁几个便渐渐有些难捺。
“那庄主说话也忒可笑了些。甚么官府没钱都朝他们伸手要粮?好大的口气,一府一县里要征收多少东西,凭他富可敌国呢,也抵不过一年山似的税银的。”
单聘仁自觉一行人中资格最老,又是属于贾政一辈儿的,度量着贾珠多半是为了那庄主的话儿不爽,当即开口嘲笑稍作调解。
却不料此话一出,那姓裴的神色莫名睨了他一眼也罢了,倒是贾珠也竟似有些无语地看他。
“人家以此为生,自然敏感。况且凡事都从自家想来,再怎么也只是一地乡绅。眼皮子又浅,占了别人的是觉得应当,一旦占了他的便吃了大亏,再忘不了的。”
裴世贞也未等贾珠开口,只径向单聘仁笑道:“其实难处却不在于此。管他之前是官府真的勒索富户多收多缴了呢,还是只他狡狯刁蛮,平日里拿了底下的粮税和衙司二八分账,灾年里却不肯吐出多占的好处,这都是陈年烂账,还是地方府县的陈年烂账。”
“如今大人既不是巡抚、巡按御史来清查,也不是新任府尊。他们地方上这些沟沟坎坎和咱们没关系,是贤是贪,听听也就罢了。”
单聘仁原是贾政门下最善摇动唇舌的一号谈客,向来也自觉不受东家的大公子待见,也不往跟前沾染。谁知贾珠到地方为官竟向贾政请了他来,忐忑茫然之余,一路上也愈加殷勤。
方才那些儿话里,什么税赋钱谷的他闹不清,唯独他冷眼看着却知道贾珠不是不在意,故冷笑道:“若是无用之谈,这样儿的地方,又不是一等山水清幽之地,劳累地出来做什么?正是要存问风俗,才好施为。”
这话儿一出,贾珠再没法不开口了,他笑道:“此话之谬太过,我怎敢称‘存问’的?况且今日来此,也不过是一时起兴罢了,闲呆在驿里做什么?”
说毕只见他仍是不耐,将马一夹,立时向前疾驰起来。
原来是渭南的官驿已经离得不远,郊野除却寥寥几声模糊的鸡鸣犬吠、虫鸣鸟啼之外,一路寂寥无声,至驿站时方才灯火大亮,人声鼎沸。
渭南驿本是唐时旧驿沿用改造至今,故墙砖地基等处还能见着百年前风雨雕琢的痕迹,有些甚至发着火烧后的青黑色。因只要有兵部勘合便可以入住,故官驿里人来人往,多得是豪商、士绅之类非官宦公事往来者。
贾珠一行人进去,马匹交给差役牵去后槽喂养,因都是一般常见的士绅公子富丽闲居装束,故也无人在意。
他径直往分的房舍去,周迩几个家人迎上来,请了安,回身指着一捆着的十四五岁少年气道:“这个小贼,原是他将咱们拉货的几个车子的销子、銮给拆走了。方才偷偷摸摸地又到咱们墙根下不知要寻趁些什么,被咱们家几个机警的抓住,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这里。”
贾珠瞥了那少年一眼,吩咐了一句“拖进来”,抬脚往里走去。裴世贞等紧随其后,茶鹤、寸翰几个小厮备了热水面巾送上来给几人。
贾珠匀面毕,方才舒了口气,看向地下被摁着跪倒的少年道:“这年纪看着和东府蓉儿一样大,有手有脚,怎么做贼呢——别堵嘴了,让他回话。”
周迩伸手将那少年嘴里塞得布团一取,差点被少年咬了一口。他愈发大怒,也不好在贾珠眼前发作,只暗里一踩那少年被伤的脚踝,听他闷哼一声扎挣起来:“放开我!你们这些富狗,一天天骚扰地方,这官驿也不是你们呆的地方!把你老子放开,否则迟早叫你家好看!”
贾珠笑了一下,看向周迩问道:“这是乡下农户家的小孩儿,还是就在县里的?有父母兄弟没有?”
周迩道:“合家都在县上呢,似乎也有些薄田。听人说只有他哥嫂和小侄儿一家一起住,还没详细问。”
“那就把他哥嫂一家扭送到衙,点验看看咱们都丢了什么,叫他家赔上。赔不上,邻里也压去,指不定在邻居藏匿着。”贾珠看着少年面色大变的样子,补了一句,“送到西安府衙里,免得渭南县包庇乡人。”
少年陡然慌乱。他心思单纯,自觉眼前是不知哪个大官家子弟家人在这儿侵占官驿,谅他也是不敢抖露出滋扰驿站的违法事,自己犯在他手里,只要不被报到当地官府,家里人也不能怎么样。此时听来不但肆无忌惮,还要让自己破家灭门!
少年一时抖如筛糠,又倔强生气,眼泪哗啦淌了下来。裴世贞看得有趣,笑问道:“原是你偷了东西,这会子倒委屈得什么似的。所以偷东西是为的什么?谁叫你来的?”
少年气道:“偷东西还能为什么!换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