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
长安盛于汉唐,而今天下盛景在于江南粤广。如果说前年贾珠乘船至江宁时,沿途是纸醉金迷的繁华,此番驱马西向往长安,一路则是雄关古道的苍茫。
——当然,还有最常见、也是贾珠时常久久眺望的一片一片无垠一般的农田原野。
阳月渐收芒种雨,西风吹老稻花秋。芒种开始,北方的农人皆要忙着开始夏收。一块一块鹅黄、缃色、金黄、秋香、青绿的方田宽宽窄窄交错镶嵌,摊铺在秦陇大地上,一直延展在远处连绵的黛青的崇山峻岭处。
贾珠从前对芒种的印象还是群芳摇落、花神归位之时。从前至芒种时,元春便要与府里年轻的奶奶、姑娘、丫鬟们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以迎夏日的。彼时府里尽是裙飘带摇、莺歌燕语,一派玲珑旖旎闺阁声色。
他当然也知道芒种忙夏,毕竟杂书中所记不少。然而唯当他真正踏上并将目光落在脚下坚实厚重的大地上时,方才能觉出与公府内庭中完全不同的震撼——
无垠的、苍茫的麦田,秦岭的山风淌过时卷起的金黄青绿的麦浪,如江如海一般几乎将行人车马吞没。纵是贾珠一行人往往在宽阔的官道上驰马,向四周望去,想农人要在短短初一季夏便要抢收如此辽阔的麦田,竟也惊心动魄到汗流浃背的地步来。
贾珠如此关注他一个公侯之后从来漠视的农耕,当然不是被圣贤书感化了,而是他此行差遣陕西督粮道的缘故。
陕西督粮道主管军粮的征收发放,兼管西、乾、鄜三州的地方事务。陕西素来供应西北一应军粮后勤转运,征调、购买、兑换、发放的军粮都要打陕西督粮道手中经过。而今如今西北边疆不稳,故四月初四于临敬殿面圣时,从天子至重臣着重考问的便是“军粮”二字。
淮扬粮道不如盐道,陕甘盐道不如粮道。前任督粮道并非不知这肥缺如今正是风口浪尖,然而才力不足是其一,贪鄙不改是其二,正好被巡抚陕甘两地的石襄拿来做了立威的靶子。
明知自己比前任资历年岁更浅、更招人眼的贾珠,当然不想重蹈覆辙。
“你们这是南辕北辙了!南辕北辙!”
西安府渭南县的地界儿,沿溪转过一片苍翠的树林,一所大庄院显在眼前。一溜高大的土墙,染青般的杨柳乔松掩映成荫。先见的是墙笆拦着满地的牛羊,再是混合着秸秆麦壳黄土的打麦场,一群鹅鸭喔喔嘎嘎地争吵,最后方见着正经的大门。半掉了漆,黄沉沉蒙着一层灰土,无匾额、无角门、也无台矶石狮。
因是路上颠簸,车马坏了两架,且按理距长安不远。故而才决意在官驿里停留两日,将车马整好再行,也免得半途受累。这日一早,其余人或休憩或修缮,贾珠因与裴世贞带着寥寥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便往四下里转一转,谁知想回时却再找不着归途。
七扭八拐沿水寻到此地的大庄前,敲门预备着问路。倒是开门的庄客只觉来人不凡,于是请来此地主人,此话正是这庄主太公听了他们闻讯官驿时拍案所说的。
堂上叙坐让茶已毕,听见太公言说,贾珠遂笑道:“万幸遇见老伯,我等也确实是头次经行,于此地着实不熟,还要麻烦老伯指点。”
那太公六旬年纪,须发皆白,头戴着瓦楞帽,身穿着青布衣服,倒是寻常人家打扮,只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显出些富家翁的样子来。此时先谦了几句,问道:“我听口音,倒像是京里来的?”
“倒不是京里的,反而是山西省的人。只是做买卖常在京里住,故此染上了些京中口音也说不定。”
此时贾珠打的是游商的旗号,故话里也没忘了这层身份,因笑道:“怕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口音都混杂了,想也没什么乡音了。倒是老伯竟是京师来的?”
太公说话是满口的陕地味儿。这些日来贾珠听陕西人一口一个“额”,倒也听熟了,约摸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只听太公笑道:“倒不是去过京师。这到底是西安府里,府尊、县太爷来上任,多有听说过的。何况从京师往甘肃、四川等处的,也多打这里经过,就和公子一样。”
贾珠知他是见自己穿着纱袍,也不过是等闲富贵装束,偏偏一旁下首像是作陪一般的裴世贞竟穿着宝蓝缎直裰。多半料他是年轻少东家,由家里聘的潦倒读书人做门客,伴着各处游历买卖习学,故才称呼“公子”。
他笑道:“今岁不知多不多?晚辈之前听驿里几个做官吏的说,这里最近换了好些官儿似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想公子家是做大买卖的,那这却是要仔细,只怕公子先时知道的多不做数儿了,要重新打点。你道什么,换了不止一两处官儿呢!”
太公摇头叫苦道:“府尊倒还是原先儿的府尊,听说甘肃那里换的多。只是长安节度老爷换了,连带着我们这里的守备等淘换的也多。这也罢了,几个道台听说也有换的,长官变了人,以后还不知道下头的谁升谁降,是愚是贤。”
啰里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