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隆五年至六年的腊月、元月几乎快如电光石火,几不能容人稍稍喘息。
不单是贾府,如八公里除却荣宁二府,此次有适龄女孩儿被户部上呈登记在内务府的,便有三府之多。然而各家虽有不舍,却坏也坏在门第之高,反而不像破落的旧勋一般敢换人替代。且即便不愿自家姑娘在宫闱虚耗青春,亦只能教着尽善尽美,只怕坏了名声或干脆引了祸事。
朱门豪贵一旦没了过年的心思,京师的年味儿却淡了不止一分。倒是宫里热闹更盛,谁也不会像那扈侍郎一样这时候找着触霉头。
各家又要忙此事,故此拜年也多匆匆一会应景儿。如贾母、王夫人能推谢的应酬一概推谢了,多的只交给李纨王熙凤两个妯娌。最开始只想着且将凡是能想到的尽说了,能教的也尽嘱托了,最后不过是变着法儿尽情吃喝玩乐而已,反是元春却劝不要劳费担心。
二月十日初次阅看,之后还有复看、留宿等流程,皆由亲父兄送至宫门,按车上高挑着的一对写着亲父姓名官职的灯笼,按尊卑排序。
因贾政不过一小小工部员外郎,而此番所选多出勋贵,不乏三四品高官武将或超品侯伯之女,按旧例元春是要排至中末五品官处。
然而这般却实是吃亏。故贾珠借着承恩公府往太后面前轻轻一提,便以昔日勋贵多劳苦功高者,特命出身“八公”的贵女一起先行阅看。
贾府人心惶惶了大半个月,终归是一次次得的都是留牌的消息,也不知是该喜该悲。至三月元春于宫中留宿而归时,身边却已经跟着八个关防随侍太监并应事女官等人。
元春身穿靛青吉服,按例殊无富丽闲妆。骡马车隆隆地经行东华门出宫,自市街绕道时,她只安静拢袖坐在车内。约摸又过了一个门槛时,她睁眼正好对上抱琴的目光。
抱琴①自宫中留宿时便跟了去,此时忽而伸手将元春握住,仿佛生怕车外随从的太监宫女听到似的,无声动唇说道:“姑娘,好像到了。”
元春似是被肯定了,沉沉地吸了口气。素白芊芊的手一举,广袖向肘滑落,露出一节雪色皓腕。接着柔荑一般的手指搭在帘上轻轻一掀,目光越过几个忙转头看来的太监宫女,直直地投向彼处和几位工部和五城兵马导引关防官员说话的贾珠。
他还是平日里下值回府时的那身青鹭鸶官服,唯一的闲饰因离得远而看不真切。然而元春眼前却能勾出香囊的样子,那还是她和李纨在茜纱窗下一壁说话,她打了络子,李纨绣的式样。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只是元春此时竟觉几步之间便是天堑。她端坐在车上未动,随侍太监将车舆的帘子高高挑起,又垂下一层妃色的纱帘。
于是元春看见贾珠望过来,似乎是为太监的动作怔了一下。旋即转头朝人说了句什么,接着极眼熟的家下人抱着红毯上前,小太监接过,从她的舆前展开,一直铺到另一架远为华贵的车架。
那原是元春见过贾母出行朝贺、打蘸等事时才会用的华盖八抬大轿。唯独它是簇新的,腊月时自己也曾在琏二哥哥向父亲列呈的单子上看见过。
在宫留宿的秀女除却被撂牌子遣送回家的以外,并不知个人前程如何,是妃嫔或是女官,官爵是高是低。此时元春却想起在宫一幕幕,忽而地竟慌乱起来。
仿佛要印证一般,只见贾珠上前,十余步外即停行礼扬声道:“清静馆宇俱已修备,臣请贵人上舆移驾,稍作停驻以备大礼。”
元春一惊,几欲站起,复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是在袖中猛地攥紧,说了一句“快请起”,又勉强笑道:“上谕未下,如何受得起。”
一语未了,已经潸然。却似这些时日的稳重识大体,竟全然化成了满腔的委屈,又只除流泪以外,全无法言说。
贾珠的目光只堪堪落在迤逦的裙摆上,只听她说的几个字便如目睹其面。他直身拱手,牵唇带出一抹极淡的笑,却叫元春依稀见出几分曾经惯常见的无奈来:
“礼制如此,娘娘莫因臣等寒微感触伤怀,致使贵体违和。”
元春想戏问朱门贵邸、翰林清华,何以自谦寒微。只是此时一想,反而对景更加伤悲。等她扶着侍御从朱毯上踩过登上车,再一下车时只见熟悉的楼台殿阁,原是荣国府花园处。
一处柳杏诸树正应季吐绿,自是春光葳蕤;再一处梅枝横斜包通草绸绫纸绢,作腊冬寒姿;游廊两侧树染朱碧,如秋景斑斓;居处温凉恰宜,然而窗外石榴花开正艳,却是将夏姿态。
元春如今已上记名,位非寻常。与贾母王夫人厮见时,大喜大悲两感交集自不必提。接着便是两府父伯兄弟等人隔帘行礼相见,又有掌家执事男丁、媳妇丫鬟等一起一起地在外行礼。年老的想昔日大姑娘掌家时日的井井有条,年轻的想其素来功过分明、温悯怜下,虽本为主家似有皇戚之荣而大喜,此时却亦泣。
贾母年老交感,此番鼻塞头昏,不过是强撑罢了,此时便被人扶了回去。留王夫人且与元春相处,连李纨迎春等妯娌姐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