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宝玉感受到了人生无常。
老爷叫他受训,他只扭股儿糖似的厮缠老太太不肯。如今开蒙先生来了,老太太再宠,也不会让自家孙儿不学习的,还专门叫元春、李纨收拾出一间正经学堂。
这倒也好办,小孩儿只要有大人宠着,天生就有一套糊弄先生的法子。然而宝玉没想着虽没了他老子,他大哥却和镇山太岁似的,时不时就在眼前。
宝玉受不了,又去给老太太控诉。结果也不知他哥怎么花言巧语灌的迷魂汤,他反被老太太哄了一通,就是不应。
再缠闹,老太太就问,你大哥打你了吗?
宝玉只好摇头。
老太太再问,骂得凶吗?
谙熟贾家风俗的家人也只能垂头。
第二天他大哥下值回来,叫他去书房问了一通书,接着口吻极温和地笑问:“昨儿和老太太抱怨呢?直说与我听听?”
宝玉毛骨悚然。
翰林院五日一休沐,宝玉记的比他当翰林的大哥还亲。一早儿便嗐声叹气地一步一回头地在王夫人好笑的目光下挪步往蹭,果然见着贾珠支颐拿着书稿坐在最后,上首是请来的蒙师裴世贞,贾环和贾兰乖乖巧巧地坐着读《幼学琼林》。
因是在家,贾珠穿着半旧的松绿纱衫,面前高累着翰林院带回家的《孝经》有关榜文、旧折。宝玉小小矮矮的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见着他如竹如松般挺立地坐在窗前的身影。然而宝玉不是李纨,不会倚门沉静地欣赏,他只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在裴世贞饶有兴致的目光中挪步过去请安。
贾珠甚至连手中的笔都没停,仍刷刷地写着,口气一贯的温和:“哦,宝二爷来了,赶紧上座。”
宝玉垂头赶紧回他座位上,拿出《大学》来读。读罢便拿着书上前,听裴世贞一句一句精讲,再背。裴世贞在给他讲后,方才带贾兰和贾环读书认字,然而即便叔侄年岁相近,也多半是给贾兰讲,贾环还慢吞吞看着前面的。
即如此,也只学一会儿,贾环便有奶兄、奶母带走,贾兰安静地呆着父亲旁边翻书玩乐。而宝玉艳羡地盯着弟弟和侄儿放下书,自己依旧要痛苦地读《大学》。
贾珠不光在重读《孝经》,还在补改对比官定本的注解。郑玄言“《孝经》者,三才之经纬,五行之纲纪”,《孝经》不止讲人伦之孝,更讲君臣治世之“孝”,所以各种教民榜文、诏诰敕令等也常注引沿用。
本朝立鼎以来官修了四书五经,《孝经》用的是前朝旧本。故而再加之各地书院文林的讲说,又更混乱一层。
然而贾珠意不在学术正误,他看着历代治国借用《孝经》,讲“天子之孝”,推衍出“以孝治天下”的主张,忽而觉得自己或许是浅薄了。六经注我,经典皆可衍发背书朝政,故而这种文教礼法的利器就应该……
“君子贤其贤而……贤其贤……贤其贤……”
宝玉双目放空,口里喃喃地就是背不顺,此时正对着裴世贞急得满头大汗。
贾珠被他胞弟反复的“贤其贤其贤其”扰得火腾地升起来,“啪”得将笔往笔搁重重一放,惊得宝玉猛地打了个哆嗦。偷眼一瞥,正对上一双幽幽盯着他的双目,赶紧正经站着,一惊一吓间脱口而出:“贤贤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贾珠身旁安静翻着《十竹斋书画谱》的贾兰听着有趣,也昂首学道:“贤贤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贤贤贤……”
低头勾画的裴世贞没忍住嗤地一笑,宝玉一时羞愤。
“‘贤其贤而亲其亲’,”贾珠低头看着贾兰纠正道,屈指轻轻敲了敲贾兰脑袋,“以后不许学人说话。”
贾兰还有些懵懂不解,但依旧乖乖应了是。贾珠满意一笑,抬头凉凉看着宝玉:“托你的福,我确实‘没世不忘’了。朱子还说‘将大学用数月工夫看去’,你这难心的不知要多少功夫。你姐姐竟还说你聪慧?”
宝玉也不敢出声驳斥,只低头瘪嘴。
“‘文字在眼前,他心不曾著上面,只是恁地略绰将过。’”
贾珠看出宝玉对四书的不耐,拿朱熹的话说了他一句,又缓了声叹道:“我难得休沐还要拿公文回来看,你是这么为弟兄的?还要我分出精力来顾你不成?”
前面的话儿贾兰一概没听懂,反是最后一句,他生病时李纨也哀声说过,知道是不好。两三岁的稚童喜怒显色,故而贾兰对宝玉投去不高兴的一眼,然后对贾珠大声说道:“父亲不累!”
贾珠将贾兰连同画谱带出去交给家人领去歇晌,回来时面上还有残留的笑意。宝玉看书看地看裴世贞,就是不看他,也不知是愤愤还是害臊。贾珠心情不错,轻飘飘地放过了他:“今儿就到这里,让你休息一天罢。回去先见老太太和太太。”
五岁小儿的面上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大喜过望。
贾珠拿起桌上的功课,想起来回头看着宝玉欢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