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时的一举一动从不影响棋局的进行,但接连的棋子倒下后,她的孤单便与日俱增。因为这场棋局终结之时,也是她的离去之日。
苍时想起,自己有一天偶遇张嘉鱼,她心虚般躲开,却被对方温软的笑意化解。
张嘉鱼说,她早就放下明彦昭了。她知道,纵然医术高明,也医不了人心,既然他决心抛下和她有关的一切,她便坦然松手,但——
但,她们都心照不宣,没有提起谢远南。
苍时发觉过了这么多年,谢远南依旧像个伤疤,横亘在心间。旁人撕不得,她自己也治不了。
明彦昭很快在与北狐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他得胜归来,策马游街,无数女子芳心暗许,锣鼓喧天、万人空巷。
苍时再不像往日那般热衷于这些欢闹,她常独对桐宫外的玉兰默默发呆。当她目光落在永远锁上的大门时,便转身往回走。
这段些许苍凉的人生因大表哥的出现有了好转。
麓空十三年时,谢述弹劾王家勾连外族意图谋反,升任大理寺卿。过后,向苍时递来一纸婚约。
苍时仔细瞧婚约上头的每一个字,恍恍惚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她还是孩子,大表哥已经在羽都传开了芳名。他温润如玉,也曾是苍时依靠的臂弯。但自从苍时初长成少女,谢述便有意避嫌,不再展露怀抱。
可笑,苍时又再次想起苍何来。
可笑。
苍时叹了一声又一声,最后笑起来,把婚约呈交到了苍何手中。她要嫁给谢述,既是母后临终的期望,也是她挽留旧梦的唯一途径。
大婚那日,苍时身着红衣,对镜描眉。毕云星依旧如往日那般为她梳妆,挽起发髻,簪上珠花。
她说:“殿下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找着依靠了。往后人生定会无悲无憾,平安喜乐。”
苍时静静端详镜中的自己,她好像很久没有涂过这样红的口脂。久久的沉默之后,苍时说:“长喜无悲,明月无忧。”
毕云星正专心整理苍时的衣摆,冷不禁听见这一句,有些茫然地问:“殿下,您说什么?”
苍时释怀了。她说:“没什么。”
许多年前,谢远南赌她会在谢家几个子弟之间抉择,一脸嬉笑地劝说:“你嫁给我哥哥,做我嫂嫂,我们俩往后便常在一处,亲上加亲?”
苍时玩笑般应她:“可是你有两个哥哥,我嫁给谁好呢?”
她眼睛转了两转,故意逗远南说:“要不,我嫁给明彦昭?”
于是又讨得少女脸颊绯红,笑骂她不识趣。
苍时回过神来,已坐在婚房之中。掀开盖头的那瞬间,谢述不免有些吃惊,他愣怔着抹掉苍时脸上的泪痕,却不过多询问。
苍时忙走到镜前看,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把红妆都惹得全花掉,滑稽不堪。
幸好,这幅丑态谁也没瞧见。
*
再后来,再后来,苍时再没见过苍何。
听说他又纳了妃子,是谁家的女儿,与他琴瑟和鸣,如此融洽。听说他又罢了谁的官,一时间朝廷动荡。
苍时不知道苍何看见玉兰树时会不会也想起,曾经他们在树下也共弹一曲,曾经他们说好二月天去放纸鸢。
明明是苍时先失的约,明明是苍时先不以为意。
苍时想起糖葫芦,想起兔儿灯,想起不曾实现的许诺,想起永远不会赴的约定。
人生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她胸中刺痛,弥留之际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在案上慌乱翻找,最终握住了一枚印章。
冰凉的触感宛如刺骨的冷水,苍时指节一松,听得耳畔一声脆响。
——花坠。
*
谢家被抄之后,苍时把苍何给她的所有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她恨不得把曾经吃过的饭菜也一并吐出来给他。
唯有一枚印章,火烧不燃,锤砸不坏,几番折磨后仍旧如初。她将其丢弃在杂物中,不知何时伴着嫁妆一并送来,搁置在案上。
苍时恨他,怨他,亦是不解、困惑。为何多年来悉心照料未能叫苍何心中生出一点慈悲,为何当初可怜可爱的小犬也会冲她露出爪牙?
苍时一生,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接连离她而去,树倒猢狲散。羽都风云动荡,贵为长公主,犹是众星拱月,无人能伤分毫。
她追寻数载、日夜思量,恍恍惚惚间探到阴谋的脉络。还不等将一切扯出水面,便已坠入池底,一如当年错过的、让她偶尔懊恼的——苍何落水一事。
于是她隐约察觉了,她为何至今徘徊在棋局之外。也许,一切都要从十七年前说起。
胸腔中那一点刺痛刚消失,苍时睁开眼,落入眼中的却是旧时风光。
*
尾声。
又是一年花好时,羽都满城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