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关闭手机的静音模式,晚上六点半到八点之间手机不停地在响,工作群、班级群以及个别家长私聊的消息在屏幕上来回闪动,这已经是下班后的常态,“只有睡着后的时间才是真正属于自己”,马佳佳自嘲地想。
冲过澡,马佳佳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背靠着柔软的靠垫,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人可以完全放空自己,但马佳佳觉得此刻的自己做到了,她端着那杯牛奶静静啜饮,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专注地品尝那杯牛奶的味道。
她感觉得到温暖香甜的液体顺滑地进入自己的口腔,沿着食道一路向下,柔柔地流入自己的胃里,在那聚成一汪暖暖的牛奶湖。
初秋的晚风从十六层的小小窗缝里吹进来是凉的,但自己感受到的是由内而外的暖意,一颗心轻快得仿佛要飘起来,飘去远方有海的城市,飘往十八岁的夏夜。
对马佳佳来说,现在的生活绝对算不上什么幸福快乐,甚至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片无法辨别方向的浓雾里,她知道一路是艰难险阻,或许翻过这座山再跨过无数条河,有那么千亿分之一的概率能过上传说中幸福快乐的生活,但她觉得自己在路途中迷失的可能性更大,晚上睡觉前的一杯热牛奶就能让她满足,所以何苦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幸福,毕竟那是奢侈品,岂是人人都能拥有的。
处理完工作上的问题已经是晚上九点,马佳佳习惯早睡,整个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张床和床垫,天气转凉,于是她早早地给自己铺好了细腻的牛奶绒四件套,床是专门定做的尺寸,宽而大,马佳佳躺在上面甚至能够和蓬松柔软的被子融为一体。
她放下手机,戴上耳塞和眼罩,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埋进蓄满了蚕丝的被褥里,软而滑的丝质睡衣染上花香味身体乳的味道,筑起一座郁金香王国那样旖旎的城堡,拥着马佳佳沉沉睡去。
如果说人开始衰老的标志之一是频繁地想起过去的人和事,那很显然马佳佳已经开始衰老。
父亲去世之后,她总是能够梦见自己小时候的那些事、那些人,但父亲很少出现在她的梦里,有时是一个背影,有时是一双踢踏不停的皮鞋,有时是一串袅袅的烟圈,父亲的脸就在那团烟雾里若隐若现。
其实她和父亲在过去二十几年里相处的时光是短暂的,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在出差,在那个很多人一辈子都还没去过省城的年代,父亲已经坐着飞机去俄罗斯交流贸易,除了那些关于西伯利亚幽深森林的记忆,他给马佳佳带回了一套极精美的俄罗斯套娃,和市场上许多粗制滥造的仿货不同,每一个娃娃都是那样鲜明活泼,最里层的那个娃娃只有马佳佳的小拇指那么粗,可衣饰、眉眼描摹的是那样精细,马佳佳得了这样可爱的宝贝,自是爱不释手,她坐在床头把娃娃们分开再套上,套上再分开,满心欢喜,父亲告诉她每个娃娃都有自己的名字,可惜名字太长了他没记住,而后发出爽朗的笑声,他把马佳佳拥在怀里,马佳佳坐在父亲腿上,无比放松地倚靠在他身前,拥着她的俄罗斯娃娃,大块的牛奶巧克力融化在温热的口腔里,熟悉的烟草味萦绕,在梦里,她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美梦,对马佳佳来说几乎是奢侈的,她很少有这样温暖的梦,多数时候,她总能梦见自己在参加数学考试,显而易见的还是那场她第一次不及格的数学考试;或是从摩天大楼坠落,强烈的失重感总能让她在梦中惊醒;有时候,她也会梦见幼时在乡下遇见的劈柴老太太,一只眼睛被崩飞的木刺戳瞎,鲜血从紧紧捂住右眼的指缝中流出,画面一转,却是她自己变成了劈柴老太,强烈的痛感袭来使她不能安睡;更多时候,是那个穿校服的少年人的背影,那双眼睛,以及比万水千山更难跨越的一步之遥。
在梦里,有时是夏天,有时是春天,有时是冬天,有时是秋天,少年人的校服从白色的夏装换到蓝色的春装,从蓝色的春装换到红色的秋装,那条林荫路上的树叶落尽时,又换成黑色的长羽绒冬装,不变的是,马佳佳清楚地知道,那是少年人十六岁的背影。
省重点中学的校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偶有骑三轮车叫卖烤白薯和糖炒栗子的小贩,马佳佳总是混迹在如织的人流里习惯性地去寻找那个她熟悉的背影。
少年人的作息总是很准时,早上七点的早餐店,仍有些湿意的碎发,蓝色山地车,从天桥下匆匆而过;下午五点五十的食堂窗口,骨骼分明的右手递出一张橙色饭卡,汤饭的热气把每个黄昏氤氲成幻梦;晚上十点半的校门口,永远比别人显得要慢吞吞的节奏,懒懒地和身旁人聊着天,斜跨书包里鼓鼓的,装着晚上回家要看的书和少女们萌动的春心。
马佳佳就这样隐在十六岁喧闹青春的背景里,用一双薄薄的,眼尾上扬的眼睛,装作若无其事,又肆无忌惮地将这个少年人看个分明。
她并不担心这些暗中观察会被人发现,因为这样俊的少年从来不缺注视,他习惯了,像一株极清俊的兰草,如果生在山间,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