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邺京的官道上,几骑黑骑正沿着狭长泥道一路疾奔。
因皆为山林,快至邺京百里地则皆是山林树枝横塞,忽逢暴雨,那几骑便锁在临近的破庙里。
孙五身上还着旧日袍子,粗粗扎了一个蹼头,连日的奔波让他的神情看上去愈发疲惫,他靠在破庙的木柱上,看着带着他的几个人升起了火堆。
他盯着眼前那一小蹙的火焰,破庙外头是倾盆大雨。
脖子有些发痒,他抬手摸了摸脖子,许是沾了水汽,手指摩挲了一下衣领,见指腹上有淡淡血迹。
他盯着血迹片刻,想来是之前留在衣领上的,这些日子干涸凝固,因有了潮湿气便又湿了棉布。他将食指与拇指捏住衣角,提着力气蹭了蹭,粗糙指腹上的血迹便少了许多。
“还有多久至邺京。”他问那几个人。
这些人是刘十七带来的,说是邺京城里那位淮王的亲信,如今满邺京的大官都要他们死,唯独只有这位淮王可助他们全家老小保下性命。
起义的时候,皆凭着那口不服的气,只觉得天地不仁,应当推翻这该死的世道,便也也一鼓作气连攻下数州。
但为了刮分数州的土地财产,却让起义军中的那些人大打出手,场面一度失控。
他听到柴火劈拉啪啦爆炸了几声,外头的雨下得更大。
“看这路程,待雨停了,不过三四个时辰就可以到邺京。”
他摩挲了一下手指。
“我以前当兵的时候,同队里有邺京来的,说邺京城里有千百万人,各种房舍层层叠叠,到了上元节,城里还会点上百枝灯树,有八十尺高,放在高处的时候,比那月亮还要亮。”
那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神情里却露出几丝讥诮,瞥了眼孙五。
“这不过是些寻常元夜景,有什么稀罕的。”
孙五垂了垂头,他嘴角有一道裂开的疤,那是昔日在陇右当兵时留下的伤口。
他扯了扯嘴角,整个五官便异常狰狞。
“我家的小女儿,以前总说要我带她来邺京看灯。”他小声道了一声,突然望着外头泼天的大雨扯了扯唇角,浑浊的眼球里露出悲怆。
围在火堆旁的几人对孙五的神情不以为意,而是一掀袍子,就地躺了下来。
孙五倒是摇了摇头,自顾自喃喃继续往下道。
“我小女儿以前闹着要我待她去邺京看灯,我哪有那本事,咱们军户又不能随意离开住的村子,我便自己给她做了一个,我手粗糙,那灯也就勉强看起来还能亮,我家那小郎就不高兴,说阿耶只给阿姐做,不给他做,我便给小郎做了一个小木剑,我家小郎拿着开心,说是以后也要像阿耶那样上阵杀敌,然后再带着阿姐去邺京城看灯……”孙五的声音和雨水缠着,他声音粗粝,连雨水也一起压了下去,“我去过几次锦城,那对我来说,已然是神仙一般的地方,就日日都在想着,邺京城里的太阳,是不是也和我们那处的不一样;邺京城的人,是不是也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不是也会带着家里的小娘子小郎做灯,看灯……”
孙五的声音低下去了。
破庙里已起了鼾声,唯有剩下的一人还拨弄着一根长树枝,将那火苗漫不经心拨了一下。
孙五知晓,他们平日里休息都有一人守时,今日便是此人。
火还在烧着,就着落雨声,孙五的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那点火苗在视野里渐渐成了微弱的一蹙,在他视线将要彻底消散。
眼底忽一阵寒光而过,放在还在拨弄那火苗盘坐的人,悄无声息得倒了下去。
再之后,几声利落的刀划喉管的声响。
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永远都要这般躺下去了。
孙五攥紧了怀里短刀,不敢有多的动响,他在顾及若是自己一跃而起,能否制止这突然闯入的暴徒。
急促的脚步声在不断逼近,孙五提了口气,全身肌肉猛胀,如猛兽一般一跃而起,就要用手肘去击来人喉管。
来人抬手方挡,至致命处几尺,孙五忽然停了下来。
“老孙,是我。”
孙五手收了回来,抬头看向眼前风尘仆仆的矮小男人。
“薛二,怎么是你。”
这是他起义军的副将。
那男人手上沾了血,也顾不上往身上擦,一把抓住孙五的衣袖,两泪沟壑冲刷了脸上连日的厚泥。
薛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在孙五面前重重一磕。
“孙五,那群咽狗屎当官的骗了咱们,哪有什么劳什子淮王救我们,咱们根本就没有一条活路啊。”
*
虞秐升将小女护在怀里,拿起笔墨教着她细细描摹字形,小女对书写颇有些天分,如今掌握了好多字形,甚至连《千字文》都会背好几句了。
春日春雨多,铺子里也带着潮气,笔墨落下,若停留太久,容易氤氲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