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钤缓缓道出他会的技艺。
原来,她弹过他斫的琴。
原来,她穿过他绣的嫁衣。
坤宁宫中,李主帐内熏的鹅梨香,书画案上刻有她小名的私印,与江南酒肆里味道一分不差的桃花醉,廊檐下盛开的各色海棠……全出自他手。
可前世,他唯独没做的,就是道出那句直白的喜欢来。
“张钤,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徐稚棠揩去她眼角溢出的泪珠,“我死后,你不是为我写了一篇《祭二娘子文》吗?里面有一句‘稚棠疏影,赊半缕春风’。我今日告诉你,我叫徐稚棠,稚棠疏影的那个‘稚棠’。”
她扑入他怀中,眼泪打湿他身上的素衣。
张钤手足无措,只觉怀里香香软软一团,双手垂在身侧,良久方道∶“我能抱你吗?”
她肩膀耸动得厉害,哭得更凶了。
张钤的掌心这才落到她背上。
他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诚恳地向她认错,再三保证不会骗她了。
可徐稚棠在骗他,她不是柔弱的女子。
登高位者,必先自绝私情。对一把用来杀人的刀,浪费什么感情呢?
动情者与自戮无异,情深者伤身痛骨。
她不食苦果。
*
六月初六,翻经节。
京师寺庙会在这一日将藏经曝晒在烈日高阳下。
往年此日,宫里也会翻晒藏书。
西苑书阁内道家经书有万卷之数,这日也要拿出来翻晒。
贞禧帝碰巧见了那卷慈慧太后手抄的《道德经》,思母之情涌上心头,下诏命内阁诸臣撰写悼念缅怀慈慧太后的祭文。
沈珩卸下内阁次辅之职后,内阁缺少一位阁臣,补进徐遐。
徐遐原职为刑部尚书,入阁后兼谨身殿大学士,升官本为喜事,却为写祭文一事发愁。
慈慧太后章氏为贞禧帝生母,但生前是未受过皇室正式册封的嫔妃,因生母是庶人之身,贞禧帝登基后是由慈章太后沈氏抚育,慈章太后生前是由正阳门抬进来的中宫皇后。
宗法礼教上,慈章太后的身份高于慈慧太后。
但贞禧帝不管,只尊自己的生母慈慧太后。
因此,贞禧帝对慈章太后的母家承恩侯府沈家一直存有打压之心,而对自己生母慈慧太后的母家镇国公府章家恩赏厚重。
朝中曾有耿直官员,接连上疏劝谏贞禧帝勿蔑视礼法,尊卑有别,慈慧太后为卑,就算是今上生母,谥号字数也不能多于慈章太后这个宗法上的嫡母。这些上疏的官员被贞禧帝罚于午门杖毙。
而今祭文一事,贞禧帝命内阁拟十二篇哀悼慈慧太后,慈章太后却一篇也没有。
朝野掀起风波,以吴阁老为首,加上他在朝为官的门生,以及六科廊年轻气盛的言官们,总共一百三十九人,齐刷刷长跪午门前。
他们用血书求贞禧帝以孝为先,宽恕慈章太后的母家,恢复沈家家主沈珩的侯爵位。并求贞禧帝下旨召文采斐然者为慈章太后作十六篇祭文。
*
西苑玉照宫。
已罢常朝三日的贞禧帝在庭院信步,他时不时眺望宫门,频频问身后跟随的李拙,“大伴,小野几时到?”
催促了几次,宫门口闪进那道贞禧帝希冀已久的红色身影。
李拙松了一口气,“万岁爷,徐二小姐来了。”
贞禧帝整理身上宽大的道袍,眯着眼睛看少女朝自己奔来的身姿,“大伴,舅舅说,母亲少时也喜欢穿红,和小野一样活泼大胆的性子。你是服侍过母亲的老人,你说说,小野像不像母亲?”
李拙斟酌数息,颤声回道∶“万岁爷,容奴婢僭越之言,皇后娘娘是慈慧太后的亲侄女,也没有徐二小姐这般像的,尤其是徐二小姐跑起来的模样,简直与慈慧太后当年一般无二。”
“小野生下的时辰与母亲去世的时辰合得上,道长们说,小野是母亲转世。”贞禧帝与李拙说话间,徐稚棠已来到二人跟前。
按照以前在宫里的规矩,贞禧帝不受她的跪拜礼,她只用口头问安便可。
“陛下圣躬金安。”
贞禧帝满面春风,笑眼看她。
“朕宣你来,可耽误了你的玩耍?”
“难道臣女回耽误了,陛下就永不宣臣女了吗?”徐稚棠挪步到遮阳的华盖下。
李修站到她身后,为她打扇,心里为徐稚棠的逆君之言捏了把冷汗。
太监宫娥们战战兢兢,预备跪下请罪。
贞禧帝笑了几声,食指点戳起徐稚棠的鼻尖,“刁钻狡猾的小妮子,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回家后一直被你母亲严厉管教。让朕想想,赐你一个体面,你母亲是二品诰命夫人,你虽非宗室之女,但甚得朕心,赏你从一品的郡主品秩,封号就定‘永乐’,这回能压住你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