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也可说是当天一早,郑三太爷便起了身。
大抵是老年人总睡得少,他虽五更天才将将躺下, 如今天色初白,便也已经醒来。他毫不困顿——他毕竟已这般年纪, 若是行错一步, 便时日无多,介时自可长眠。因此,他将每一天都当做是漫长人生里的最后一程, 都是要圆满度过、百般珍惜的。
所以他总是偏爱同样珍惜时间、同样时间不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郑三太爷想起苏公子,这位病公子同样与时间竞逐, 但与他不同的是, 苏梦枕年轻得多, 似这般的人,若是早早死了,岂非让这个世间变得更无趣?
况且……郑三太爷回首望了一眼仍在梦中睡得正香的孟良宵, 一双清亮的眼中不由浮现一抹追忆之色。他这偷来的两百载人生, 本就是为阿宵而活, 若是此番过后,他仍屹立不倒, 自然闲话休提, 可他若是迈不过这道坎,到底要埋骨今朝, 他能做的, 便不过是多为阿宵铺平道路罢了。
他推门而出, 乌南似是幽灵鬼魅, 第一时间出现在了郑三太爷眼前。这位苍老的忠仆双手托举着一件银色狐裘,为主人披上厚衣后,才跟随他一道下楼。白楼里仍有三十二名管事操着算盘、账簿、卷轴忙碌不停,乌南远远凝望一眼,不由暗暗点头。
郑三太爷乐呵一笑,“平日里修行便够他们忙了,你莫要再给庄子里加任务了。”乌南连声称是,郑三太爷奇道:“你不赞同?”乌南犹豫片刻,才歉声道:“不敢,只是觉得孩儿们太过清闲,蒙您恩德让他们有地可居,却也不能总白养着他们,至少也要办些事才是。”
“原来是嫌浪费钱,”郑三太爷恍然大悟:“你倒是该去跟着阿宵,你这一毛不拔的毛病,和他倒是相合。”乌南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主子面前向往小主人的行为有何不妥,只是颇为气馁,“可惜少庄主并不愿意让我跟着。”
苏梦枕在玉塔下瞧见踱来的郑三太爷主仆,立时迎了上去。他难得好眠,却不愿自困在床榻之上,所以天光方亮,便起了身。洗漱完后,又练了会儿武,看了会儿书,这才下了玉塔,准备去白楼与杨无邪商议事情——今日里有要事,便不在青楼开会,所以他准备亲寻杨无邪。但瞧见郑三太爷,苏公子又想到一件事情,“太爷,宫里派来的人马已换了三波,瞧他们的模样,似乎是想要打进金风细雨楼了。”
郑三太爷因着他今日难得鲜活的样子心情大好,抚须大笑道:“楼主说笑了,当今天下,又有谁有本事打进金风细雨楼?他们要见我,我却还不准备见他们,且等着吧。”说罢,他又仔细瞧了瞧苏梦枕的脸色,见他瘦削双颊上不再泛着病态的蓝紫,方满意地点点头。
京城作为国都,其间发生任何一件事,都足以撼动天下武林。
近日里多有大事发生,可这些大事比起昨日里发生的,便俱要沦为不值一提的芝麻小事了。
其一,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命丧于金风细雨楼郑中神之手——得知这个消息,惊疑者有之,恐惧者有之,不屑一顾者亦有之。雷老总何许人物,岂是金风细雨楼里一个小小的中神煞可敌的?想必又是敌对势力抹黑对手龙头的微末手段。但随即这些人便听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那便是其二,金风细雨楼与长生侯府结盟,与侯府背后的老人庄结盟,且并非依附于声势浩大的天下第一庄,并非屈居于当世第一奇人郑三太爷麾下,反倒是老人庄的少庄主、长生侯孟小侯爷加入了风雨楼,替苏楼主效命。众人这时才得知,原来那位初出茅庐便为金风细雨楼立下赫赫战功的郑中神,竟是孟小侯爷本人。
其三,便是今日。尚未吞并六分半堂势力的金风细雨楼行了一记昏招——与六分半堂决战,楼里高端战力又岂会无病无伤?纵有郑三太爷无双妙手救治,但伤病又岂会一朝一夕间便得以缓和?为何金风细雨楼便这样着急,又要于午时约见迷天盟七圣,天下间难得的高手关木旦关七?一时间,关于苏公子病糊涂了、老人庄躲在其后操控风雨楼、郑三太爷多智近妖,一手操控京师风云的流言甚嚣尘上。
这流言来得既快又急,就连稳坐在宫中的赵佶也有所耳闻。他神色间颇有几分不安和急切,问向正替他研墨的米苍穹,“有桥,你说仙翁为何不愿入宫见朕?”米苍穹动作一滞,即使盛宠如他,面对被官家如此惦念的郑三太爷也无法无动于衷,他不动声色地研着墨,试探道:“三太爷他老人家舟车劳顿,想必是要休憩好了,想用抖擞面貌来面圣吧。”
米苍穹情知绝非如此,却更知道赵佶想听什么,果然他话说完,便见皇帝含笑点头,十分满意,“朕就知道,仙翁心里定也是期盼与朕会面的。”说着,他心头热切,便连素日里最爱的写字作画都觉失了兴致,凝神望向摆在殿中的一枝红梅——由孟小侯爷所赠,至今仍未凋谢、仍在盛放的梅花,神色向往。他赏花,越看越爱,只觉仙缘在侧,心头似有百爪齐挠,着实心痒难耐。
孟良宵对他态度冷淡,赵佶却对其推崇至极,绝不容许任何人说他心中当世真仙半点不是,在他这般笃信,兼之身边人惯会溜须拍马,投其所好之下,赵佶自然而然地为孟良宵的冷漠找好了绝佳的理由——定是他外祖父与朕颇有仙缘,小仙人到底年幼,见不得朕与他争抢外祖父罢了。思及此处,赵佶不免想笑,只觉小仙人非但仙姿玉质,更可爱灵动非常,心里越发对他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