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与陆小凤相识多年,关系莫逆。
他上次见到陆小凤是在昨日,可距离他上次亲眼瞧见陆小凤却已过去了十多年。
自从七岁生了一场大病,瞎了双眼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挚友的脸。在他无法完全克服眼盲,无法释怀的那段时期,他的人生里似乎只剩下黑暗了。
黑暗来得猝不及防,光明却也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花满楼少年时经常做这样的梦。他自混沌中醒来,人生到处充满绚丽的色彩,仿佛永夜与黑暗只是他睡着时的梦魇,一觉醒来,他仍旧处在光明当中。等他长大,心智成熟,不愿再让父母兄长为自己操劳,不舍再让挚友亲朋为自己挂怀,也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失望,他便再也不曾做过这样的梦。
可是今晨醒来,出现在他眼前的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也不是混混沌沌不着边际的空洞,而是一个人,一个有着四条眉毛,一看便是匆匆收拾了自己,以致衣装不太整齐,甚至没有来得及披上他喜爱的红披风的人。
他头脑昏沉又痛又涨,只以为自己又陷入进一个美丽的迷梦。
直到那无比熟悉的话自那无比鲜活的人口中说出——或许是他失明久了,童年珍贵的记忆也已经衰退,在他任何一次幻梦中,他都不曾梦到过这样鲜活的人。
于是他只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万一是真的呢?
哪怕是假的呢?
能从梦境中偷来一夕光明,岂非也是令人愉快的幸事?
陆小凤看向花满楼。
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脸上的表情时而迷惘,时而灵动,既兴奋又快乐,既惊疑又笃定,若叫他那位比父亲还要笃正的长兄见了,也难免会对心爱的幼弟训上一句莫要乱了分寸。
可他怎能不乱分寸?
他脸上的喜悦太过真实,这表情甚至在欢欣中透露出一股心酸。至少陆小凤见了,便觉得自己此刻好像正含着一颗酸倒了牙的梅子,又被人狠狠一拳砸在鼻梁上,酸成一片,可陆小凤同时又特别高兴,像是那颗梅子突然成熟,在口中化成了甜蜜的梅汁。
有什么喜悦能凌驾于挚友重逢?
有什么快乐能比得上得偿所愿?
他们一同欢笑着,交谈着。
陆小凤听花满楼说起这半年间他独自在百花楼居住的经历,听他说起从全无头绪到如今可以自己买菜、自己做饭、自己照顾自己。
花满楼听陆小凤说起这半年间他孤身闯荡江湖,所遇到的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听他说恩怨情仇,还有他遇到的朋友和姑娘。
时间是最残酷的,一对好友往往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充满隔阂。可他们此刻谈及分别来的这段时日,俱都会心一笑,仿佛他们相识以来肝胆相照的每一个日子。
最后,花满楼说:“多亏了傅道长。”
陆小凤也附和道:“多亏了傅道长。”
两人这才对视一眼,陆小凤扶额问道:“所以道长人呢?”
两人面面相觑,哈哈大笑起来。
重获光明,花满楼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他与这世界实在是久别重逢,于是从窗边探出头去,贪恋地望向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座临街的小楼下方永远不缺少人来人往,这让花满楼真切地感受到,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陆小凤不免动容,于是也走过去,想要和他一起俯瞰热闹的早市。
只是他才走到窗边,便觉眼前炸开片片彩光,哎哟一声,身形疾退。
“怎么了?”花满楼被好友的动静吓了一跳,但被吓了一跳的人绝不仅是他自己,因为陆小凤此时双目圆睁,嘴张得老大,他吞咽了一下,才犹疑道:“我、我好像见鬼了!”
他重重闭了下眼,慢慢踱步到窗前,向人员眺望——人依旧是人,却被包裹在不同颜色之下,这些色彩各有分别,但有的极清澈、有的又极污浊,他甚至还瞧见一位腰间佩刀的大汉周身包裹在血红光团之下,而他宽厚的肩膀上,正一左一右坐着两个透明的虚影。
血肉模糊、异常恐怖的虚影,鬼影。
这是怎么回事?陆小凤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花满楼,花满楼也立时望去,所见却与他截然不同,无论是光团色彩还是虚诞鬼影俱不可观,下方有的只是忙碌的芸芸众生。
陆小凤仔细瞧着人群,已不复初时的震惊,反而觉得有趣,于是细细观察,不多会儿竟觉得头疼欲裂,连忙闭上了眼睛。
他闭着眼,苦笑道:“花满楼,这回换成是我看不见了。”
花满楼不禁笑起来,他当然知道陆小凤并非真的看不见,而是还无法适应掌控这种玄妙的神奇能力。
忽而,一股淡淡沉香涌现,花满楼嗅了只觉得神思清明,精神振奋,方才萎靡的陆小凤闻了,也再度睁开眼睛,活蹦乱跳了起来。两人心头浮现一个猜测,俱从楼梯下至一楼,果然便瞧见一个人自外推门步入百花楼。
只见这人瞧上去三四十岁年纪,顶上五彩霞光,头戴白玉冠,身着蓝白长袍,足登仙云履,飘然出尘,眉目庄重,气质若集众生之灵秀,可要是细看其容貌,又只觉得模糊一片,无法形容。
陆小凤与花满楼分明第一次见这人,却已对他的身份了然于心。这样一位湛然若神、飘飘如仙的人物,不是傅闲云道长又能是谁?
两人慌忙见礼,陆小凤性子活泼,立时便能忘却对方疑似神仙的身份,摇头道:“傅道长今日倒是与昨天不一样。”
傅闲云看他一眼,“哪里不一样?”
他说:“我就是我,乞讨是我的道、疯癫是我的道、如今出现在你们面前,仍然是我的道。”
花满楼却无法不对他心生感激,“多谢道长为我费心。”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