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天色渐晚,傅闲云悠悠醒来。
他睡着时鼾声如雷,叫人不得安宁,醒来时便立刻大呼小叫,丝毫不讲礼数。他左右两只全然不同的眼睛各自长在奇诡的地方,叫人看了更是心生恶感。
除了睡时,他便要困,一个困顿的人势必没有好脾气。
一旦醒来,他就要饿,一个饥饿的人定比旁人更急躁。
所以他焦急地大吼:“我要吃饭!”
陆花二人还未来得及回应,他又叫道:“我要喝酒!”
他张嘴时,那双足以被称作“血盆大口”的嘴里乱牙横生,又黑又黄,说话间口水乱溅,让人无法不去注意他。
你觉得他已粗俗不堪,他却偏要打破你的认知,在下一刻里变得更粗俗,直到让你忍不住惊叹,这世上竟还有这般“人物”。他坐在桌上,左右开弓,一手自碗里捞饭,另一手如鸡爪,捏住一道菜便胡乱塞进嘴里,菜汤汁水淋了满桌满地。
陆小凤已目瞪口呆。
因为这人无论生得如何奇形怪状,却是个干瘦身材,一顿饭下来,他甚至已经足足吃下了一个自己。
他似乎还很好客,热情地冲原本的主人挤眉弄眼,让那可怖的五官越发显得狰狞,“花公子,吃呀,吃呀!”他大笑起来,“人活着就是为了吃,多吃点,多吃点,伤病也好,烦恼也罢,吃了就是忘了,吃了就是好了。”
陆小凤看着满桌狼藉,又听他一番话,忽然就觉得这人奇妙起来。
他张口,不晓得如何称呼对方,只说,“这位先生高见。”
“莫要叫先生。”他伸出食指自在地剔牙,嘴里嘟嘟囔囔一片:“我叫傅闲云,是个……是个……”他似乎在认真思考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又似乎沉浸在牙缝里的那片叶子中,慢吞吞回答,“道士、方士、术士、炼气士,哪种都好,随你怎么叫。”
陆小凤又呆住了,他只觉得来到百花楼的这半日里,他惊讶的次数比在江湖上闯荡半年中还要来得多些。他不是以貌取人之辈,却也无法将“闲云”这样的名字与面前这位神秘人联系起来。
花满楼却温雅一笑,“傅道长是否已酒足饭饱了?”
傅闲云点点头,“吃饱了,喝足了。”
花满楼颔首,“陆小凤已经来了,傅道长可否告知在下,您究竟想要陆小凤和在下做些什么?”
半个月前,神秘的傅道长出现在百花楼外。
他一来便赶跑了蹲守在百花楼附近的乞丐,自己占据了绝佳的位置,待花满楼回来之际便扑了出去,径直抱住了他的腿,大声哭嚎,甚至将眼泪和鼻涕尽数擦在了这位翩翩公子浅月色的衣衫下摆。
好脾气的花公子非但不动怒,反而掏出巾帕递给傅闲云,让他擦干了眼泪,才关切地询问他究竟遇到了何种困难。
傅闲云却不说,只说要让花满楼和陆小凤帮他做一件事。
花满楼十分诧异,他并未在江湖上行走,实在名声不显,好友陆小凤也是初出茅庐,就连他也不晓得这只小凤凰此刻又飞到了何处。但傅闲云却笃定地说,半个月后,陆小凤定会回来,到时候再将具体事宜一并告知他们二人。
陆小凤忍不住摸了摸胡子。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长着两撇和眉毛极其相似的胡子。
他的好奇心已被勾了起来,他不晓得,这位内力深不可测的傅道长要让自己帮什么忙,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今日要来百花楼——他本是临时起意,昨天晚上才决定回来的。
傅道长却有一点迟疑了。
他占据主人家的地盘时不害臊,将主人家弄得一片狼藉时不脸红,此刻说到正事,却犹豫了起来。他忽然问:“去岁大旱,在城外施粥赠药的人是不是花公子?昨天夜里,在破庙中埋了三具尸体的人是不是陆小凤?”
花满楼点头称是,陆小凤却诧异万分。
他正是在昨夜埋了三具尸体。
二者为朴实平凡的百姓,一人是年幼无辜的稚子,这样普通又随处可见的一家三口身上,却受着江湖纷争中才会有的致命伤。陆小凤实在年轻,实在有着一腔热血,他一头扎入江湖,却在短短时间里发现,原来江湖不止是快意恩仇,更有祸及家人、动辄灭人满门的惨事。
正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想要回到百花楼。他对于侠义之心并无动摇,却实在需要一位善良热忱、永远心怀正义的朋友来帮助他擦拭去那一抹不甚浓重的阴霾。
验证了猜想,傅闲云很是感激了他们一番。
“缘法,缘法,原来这就是缘,妙——实在妙极!”他神神叨叨,更显疯癫,说着说着,声音变得尖细,宛若稚童,发出阵阵哭嚎,“好痛!好痛!阿爹阿娘,我好痛——”说罢,尚未擦拭眼泪,便直勾勾望向陆小凤,“小伙子,你可愿为我们上一炷香?”
他说“小伙子”时,是温温柔柔的女声,说到“上香”处,却雄浑低沉,瓮声瓮气如精壮的屠夫。
花满楼拉了拉陆小凤的袖子,示意他莫要乱说话,莫要再惹得这位本就疯癫的傅道长越发癫狂,只因在他眼里,在他心中,这样可怕的世道的确能够逼疯任何一个可怜人。
陆小凤闻声照做,非但上香,还躬身拜了一拜。一旁的花满楼叹息一声,却被傅闲云拦下,只生生受了陆小凤的鞠躬。
“大哥哥,谢谢你。”微弱的声音凝成一条线,突兀钻进陆小凤耳中,他慌忙抬头,视线里却再没有第三个人。他看了看花满楼,花满楼恍若未觉,只疑惑地向他侧了侧脸。
傅闲云平静下来,疯状稍减,仿佛恢复了正常。
他伸手在内襟摸索,而后手握成拳,渐渐张开五指。陆小凤在烛光中看去,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