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极大惊吓的唐解元全然忘记了问月池此行的目的。而月池在回房休息了一夜后, 就准备将此行的成果向朱厚照汇报。她这三个月主要是查探田赋收纳情况。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不论是田赋的比例,还是收缴、运输方式, 都非常地不“规范”。月池一时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就制度而言,面对如此庞大的帝国,百年变换的岁月, 如今的大明帝国居然还沿用着洪武时期的税收定额制度!洪武皇帝于一百多年前觉得收一定数额的田赋便足够用了, 所以他宣布将每个府缴纳的田赋数目都固定下来,永不再加。
并且,他还要求每一个府,不论土地、人口的数目都按照统一的税率。月池毫不怀疑太/祖爷的用心,这位出身于穷苦人家的皇帝,是真心实意地不想加重百姓的负担, 然而, 他所制定出的这种根本无法执行的政策, 反而给子民带来了沉重的包袱。
一些贪官污吏在固定税额之外, 大肆另加摊派。刀笔小吏也能够在钱粮文册上做手脚,反正仕宦不得下乡,只要各府把该交的定额交上去, 朝廷大员又岂会横加干涉。但即便是月池亲至, 她也不能一刀切,严惩额外加收摊派的官吏。
官员也是人,也要靠俸禄来养家糊口,可是朝廷给的薪资保障, 实在是少得可怜。官员不论是外派、还是出差, 亦或是修建官署、买办公用品、招募小吏书记等办事人员等, 朝廷都不会给一分钱。据说, 还有官员借高利贷去上任,这样的官员上任之后,为了防止利滚利,还不是立马刮三层地皮去还债。要是把这些人全部都严惩,明天大明官场就会成为一个空壳子。
就收缴而言,固定的税率既不可能实现,为了保障固定的税额和额外收入,每一个地方官员都会设置本地的税则,这完全是凭良心做事了,并且一个人的良心说了还不算。官员都是远离家乡到外地上任,并且在当地也只能待三年,即便假设这位老爷是个富家子弟,能够招募并能养活二十个手下,仅仅二十一个人,也管不了几万人的地盘,他只能依靠地头蛇。
据月池的了解,每次调整前,官吏、士绅、地主都会一起商议,而无话语权的老百姓就只能听命行事。大量的钱粮被从基层榨取,一大部分却被中层截留,帝国的上层不仅只能拿着“死工资”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还要背上不体恤百姓的骂名,想想就让人无言以对,可不服气又能如何?天高皇帝远在这时绝不是一句空话,别说是月池,就是朱厚照亲自来了,等他整顿完毕,拍拍龙臀走人后,这儿的税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唯一可能调整的就是解运制度了,不论是银两,还是粮食,居然都是靠平民百姓来运输。运银两的叫银头,运粮食的叫粮长。一切的运输工作,包括行程、储存、交通工具,都由这些人负责,政府不仅不给钱,不给保障,在粮食或银两损耗后,还要求负责人赔钱。
一个庞大国家的运转,竟然是靠如此粗放的转运方式来支撑。不是月池看不起劳动人民,只是术业有专攻,这样高难度的工作,怎么能够轻易地交托给非专业人士。如此解运,既费人力、又费物力,还没获得多少收益,难怪朝廷之上个个叫穷,百姓之中却个个说苦。
但这要如何调整,月池也是一筹莫展。这可不比在京城挑拨离间,破坏永远比创造要容易。在京城,大家本来就在明争暗斗,她只是找准时机,当根引线或者煽风点火,原本的矛盾自然会被轻易激发,闹得天崩地裂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如今,她是要消解矛盾,而非激发矛盾,是要缓和局势,而非火上浇油。这就要靠专业知识,真才实学,可惜她既不是工科生,能够带来科技革命,来个天翻地覆,也不是财政学或税务学出身,能够在针对各地复杂的情况,进行一系列的税务改革,兼顾中央和底层的利益。
她甚至不能轻易摸着石头过河,这可和宫廷财政改革不一样,那事儿即便失败了,折腾得也就是太监和朱厚照,可在这儿,万一她瞎指挥,受苦得就是普通人民。月池心道,自己既没本事兼济天下,可也不能为祸一方。
她思前想后,还是写一封密奏交给朱厚照,朝廷中那么多饱学之士,说不定能想出好主意呢?她用蝇头小楷将字写到薄绢上,塞进了圆筒中,加了两层火漆,交给锦衣卫,让他们通过特殊渠道送回去。即便是八百里加急,等到朱厚照回信也是大半个月以后了,月池打算先去拜见岳父岳母大人,然后就再去看看盐政。
可想而知,方御史从一堆拜帖里看到“小婿李越”时的震撼,方公子彼时也在书房,他倒是欣喜不已,贞筠与他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情分自然非比寻常。他一时泪眼婆娑:“太好了,多年不见妹妹,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方御史胡须一抖:“她已被逐出族谱,过得好与不好,又同你有什么相干?”
方公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爹,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方御史面如寒霜,油盐不进:“只要他上门,旁人一样会想起咱们家的丑事。”
方公子气急:“爹,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你怎么能将他拒之门外呢?”
方御史冷哼道:“为父早已说了,别说他如今只是四品佥都御史,就是他做了华盖殿大学士,为父也一样不会让他进门!你也给我管好嘴,要是在你娘那里泄露一星半点,仔细你的皮!”
语罢,他便拂袖而去,徒留方公子独自在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