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夜似乎并不像是一个单纯的赐福。
得到一样幸运的光明, 必然要折损另一样遗憾的暗影。
应听月一夕之间可以拥有所有相遇过的人的视野,代价是终身不能离开水。
她胸口袖内都常年藏着一方湿透了的帕子,休沐日更是泡在汤池里不再出来, 睡觉都如眠鱼般沉在水下, 无法在空气里自由呼吸。
雪娘娘得到了全族乃至全国上下的拥戴爱护,代价是再也不能靠近火源。
她原本是农家渔女,日夜劳作泡在水里,休息时才能烤一烤火。
可现在越靠近火, 就越会引发不受控制的飞雪。
哪怕是行军时杀羊宰牛, 篝火外将士们唱歌奏乐, 她也只能在帐篷里吃温凉的食物。
元锦所承受的结果,就是从此再无沉浸忘神的睡眠。
每一次入眠,都是一次长途跋涉的开始。
他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变得更加劳碌。
所有的城墙、门扉、铁锁对于他漂浮的魂灵而言都毫无意义, 做梦的时刻想去哪里都可以。
正因如此, 他可以轻易得到顶尖探子都无法窥得的深入机密,也可以看见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春夏秋冬。
各洲各陆的神秘感荡然无存,唯一解不开的唯有那扇血珀门。
剧组在北东市拍完了中后期的绝大部分剧情,反而是第二部留到最后的悬念久久未拍。
第一扇门打开是暴雨深海,要潜入最深处才能看清门扉, 尽全力才能缓缓推开, 掉入第二扇门背后的异界。
元锦本不会凫水, 性格里死磕的一面这才暴露出来, 秘密叫了特使入宫,教自己如何闭气潜水, 白天理完政务之后龙榻一卧便浸入水里, 极力控制着呼吸却又反复被海浪卷走, 无数次在溺亡的幻象里惊醒过来。
惊醒要拍十种不同的效果,溺亡同样也要拍至少十种。
这种半命题作文实在考验想象力,在冬天还考验命硬不硬。
有人提议在附近设一个开水房,用锅炉烧好水以后用管子不断往池子里续,但摄影棚条件有限,最后还是半靠人工半靠加热管,尽量保持室内棚的室温和水温。
苏沉杀青还是在大半年前,如今个子窜高,骨架也在长开,刚换上新龙袍没穿几个月。
服装设计师亲手帮他理好上头的暗扣,目光沉痛:“去吧去吧,迟早得砸水里。”
“来,落水第一镜!准备!”
噗通一声元锦坠入水中,四肢不受控制地往上够着,指尖几度冒到水面上,但只能抓到浓夜里不休的暴雨。
他猛然呛出一大口水,如中箭般坠入深处。
“落水第二镜!准备!”
元锦极力游入深渊之下,某一瞬间与那血珀门一触而过,银发在夜色里犹如被击溃的流星。
他还想游得更靠底部,可激流倏然冲来,他不受控制地大咳几下,又被灌了大口大口的海水。
“第三镜!”
“第五镜!”
隋虹始终拿着能量棒和热姜茶守在池水边,看着半透明的深蓝池水眉头紧皱。
太难了。
每次中场休息的时候,她都会反复把手探入水中确认温度,几个温度计摆在一边同步监控。
但再强悍的体力,在水里折腾时都会消耗加倍。
何况池子里还有水泵随人工控制制造急流……
第八镜结束之后,苏沉爬出岸上,银发已经被毁的不像样子。
他湿漉漉的,呼吸都轻了很多,看起来狼狈又无助。
众人围过去帮忙盖毯子递暖手宝,姜茶也喂着喝了好几杯。
一圈毯子生怕不够,里里外外裹了三圈,假发套也被取下来,头发暂时吹干擦干。
半个小时休息时间一到,苏沉并不推辞,重新固定好新的假发套之后补妆再上。
此时此刻,皇宫里在拍文臣舌战戏,御林苑在拍蒋麓的骑射戏,几个副导演都出去忙活了,只剩卜老爷子在旁边看着。
苏沉只问他怎么样才能拍得更好,不问还要拍多少次才能算够,呛出来的水都是深蓝色,嘴唇没有太多血色。
卜愿是个惜才的人,寻常演员这么惨照样得拍够五十条才算完,但他清楚苏沉还是个孩子。
十三岁,骨头都没长开呢,别病着。
拍到第二十条,老导演就收了镜,简短嘱咐了一声。
“他这收工,捂干吹干了再回去。”
隋虹连声答应了,直接把临时屏风支起来架好,自己在外面帮忙递毛巾,让潮哥帮忙给他拆卸那身皇袍和银发。
等狼狈又虚弱的元锦被收拾回头发湿漉漉的苏沉,大伙儿也好像跟着回过神来,跟着心疼感慨。
苏沉裹好棉袄以后回酒店倒头就睡,隋虹不放心在套房里陪着,果不其然半夜发起了高烧。
去医院一查,病因不是着凉,是吸入性肺炎。
脏东西呛进肺里了,发烧是必然反应。
她原本只是被雇来的助理之一,如今也像他的亲姐姐一般,后悔连连。
“后悔没用,”医生查过温度以后吩咐护士尽快过来挂水,叮嘱道:“他在的那个池子估计不够干净,有很多杂质和细菌,简单呛一两次水都有感染的风险,何况是翻来覆去进去这么多次。”
现在几乎没有人没看过《重光夜》,越是这样,医生越不忍心看到这孩子病成这样。
“他怎么也是未成年人,”医生低声道:“你们让他演这种戏,能不生病吗?就不能找个替身或者特效吗?”
隋虹连连道歉,同其他助理一起跑上跑下,给苏沉喂药擦脸。
苏沉勉强保持着意识,在病床上哑声开口。
“别跟我爸妈说。”
“不行啊,”隋虹红着眼睛道:“是我们没照顾好你……”
他用没扎针头的那只手够到她的手,微微摇头。
别跟他们说。
小病而已。
蒋麓第二天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