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又旧又破的小旅馆, 门板很薄,墙是用竹蔑隔开, 中间填上黄土筑成。除了老板一家四口的住屋, 只有两间客房, 竹叔就住在最里面那一间,另一间是空着的。
跟在老祖宗身边三十多年,出了夏家的朱漆大门就住在了这里,说出去谁信?
想王妈妈跟着不受宠的云姨娘几年, 就在乡下置屋买地,都成了小地主了, 人比人相差实在太大了!
夏苗看这屋子四处漏风, 想必也不隔音, 便拿出些钱,让老板全家先到外面乘凉,等她和竹叔说完话再进来。
这笔钱把整座烂房子买下都够了, 老板全家都喜不自禁,差一点跪下磕头道谢了。
这点钱算什么呢?还不值被贬回听雪居后, 郑大厨送来的一顿饭钱;不值夏苗的皮裘, 不值才三岁的小绿萼颈上的金锁;懿哥儿发起脾气来砸的玉佩能买下三四间这样的小旅馆;夏百川对那些能搏他一笑的野女人更是大方……
有时候,夏苗会想,夏家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就为了让男人们花天酒地,让女人们争风吃醋吗?就为了让夏百川一个接一个地把姨娘引进门?然后继续花天酒地, 继续争风吃醋?
而自己, 象个守财奴一般节约每一个铜板, 象是准备过冬的松鼠一样千方百计把钱财往家里搬,到底图什么?
如果没有这么多钱,女人们是不是就不用争了,男人们是不是就不会胡闹了?
这一回,夏苗也难得奢侈一次,当散财童子的感觉挺好,看着人家千恩万谢,这钱花得值!
眼看着他们走出门,阿茂牵着小元子走了进来,夏苗皱了皱眉:“你们到门口守着,不准让任何人靠近!”
夜深人静,房子又不隔音,如果谈崩了,吵起来,被人听到就坏事了。有他们一前一后守着,夏苗才能安心。
小元子忙退了出去,见阿茂还站在原地,忙把他也拉了出去。
夏苗站在空空的房间里,突然有点小紧张,那张门后面有一个秘密,而且事关老祖宗……
猜一猜都是大不敬,越猜越自责,也许事情并不象自己想的那样。
夏苗敲了敲门,等了许久,里面仍没有回应。
这是怎么一回事?夏苗打算再试着重点敲一次,手刚放在门上,门却开了,原来这破门连个门闩都没有,只是虚掩着。
门里漆黑一片,要不是传来呼噜呼噜的鼾声,还以为走错了门。
夏苗回身端起桌上的油灯,又走了回来,站在门口一看,只见竹叔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酣,桌上两碟小菜,一只酒坛子滚到了地上。
一大把年纪了,还学别人离家出走,出走后变成了和懿哥儿一样的醉鬼,却把老祖宗逼得神志失常!
夏苗心中一团火腾地燃了起来,走进去把油灯放在桌上,摇了摇竹叔:“喂,起来了!您老这是要害死人了!”
竹叔毫无知觉,一动不动,鼾声如常,都没有半点停顿休止。
夏苗甚至怀疑他是装醉,恨得连掐带拧,竹叔却象个面人儿由你拿捏。
出门的时间不短了,老祖宗在家里定是等得心焦,夏苗实在是不能忍了,回到大堂里拿了只水壶来,把水全都浇到了竹叔的头上。
“唔……谁……”竹叔终于醒了,睁着一双醉眼,有点儿找不着北。
夏苗也不理他,气呼呼地坐在竹叔对面的椅子上。
同时打量着竹叔,夏苗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他的状况丝毫不会比老祖宗好。
竹叔原本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虽然一大把年纪了,却不比一般二般的老头子。他有一股子精气神,又略带隐忍,和老祖宗的强硬契合得恰到好处。人名其名,他象杆修竹,是压不倒掰不弯的,礼数周到,内心却傲然俯视整个夏府中人。
一度,夏苗很讨厌一个奴才比主子还要傲气,只是碍于老祖宗的面子小心应对着,而现在他的面色暗淡,眼窝凹陷,皮肤松驰,皱纹都多了好几根,一下子老了十岁,垂垂老矣象是黄土埋了半截。
竹叔的神志清醒了些,突然抓住夏苗的手,急切地说:“你也打算逃走了吗?好啊,好啊,那个鬼地方不是人待的,早走早好,早走早好!”
夏苗把手抽了回来,脸一沉:“谁说我要走?竹叔你就这么讨厌我们夏家吗?我们哪点亏待你了,老祖宗又有哪点对不起你的地方?”
竹叔的反应有点迟钝,眨了眨混浊的老眼,半晌才说:“难道你没看到我的信?”
把整件事连起来一想,夏苗早就猜到那封信意义重大,但不想把信被老祖宗没收的琐事告诉一个背主的奴才,马马虎虎地应了一声。
“周筱蝶,她还真厉害呢,连我的信都可以没收!”竹叔酒醉初醒,却不糊涂。他了无生趣,目光在桌子上逡巡了一下,没有找着酒坛子,又看向桌子下面,终于有了发现,弯腰抱起酒坛,凑到坛口就又想要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