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
京郊的高粱桥是春日里踏青的一个绝佳去处。玉泉山上清澈的溪流淙淙而下,河里嫩绿色的水草随波摇曳,一群群的游鱼嬉戏穿梭其中。不时有调皮的家伙浮到水面,吞一口缓缓打转儿的浮萍复再吐出,那豆大的新绿便带着一个泡泡漂向远方。沿河的垂柳丝丝到水,在清风的抚弄下翩翩而舞,浓密的梢头传来燕语啾啾。振翅的蜻蜓时而悬停空中时而扶摇疾冲,引得儿童们兴高采烈地追逐奔跑。偶有跌倒大哭者,儿啼声声,更是给明媚的春色平添了无限的勃勃生机。岸边有块巨石,刻着“媚态含烟”四个大字,雄浑苍劲的笔力与婉绕柔扬的文意竟如此和谐,引得不少文人士子每每驻足击节,发出“文章天成,妙手偶得”的感赞。
临风居是间颇为雅致的酒肆,就建在高梁桥偏西十来丈的地方,大半沿河的风景尽收眼底。临风居的菜品也很棒,虽不属于川湘粤鲁任何一个菜系,然不仅格局雅致用具考究,随你点什么,待会儿端上来的却绝不会输给城里哪个名厨几分。不过,到这里来的多是熟客,爱吃哪口儿店家甚至比客人自己还清楚,大多时候不需要客人看着菜牌琢磨,吩咐一声就好。位置好,口味佳,价格自也不菲,连一楼的大厅也不是寻常人消费得起的。
二楼一个临窗雅间里两个文士打扮的人凭栏对坐。桌上是二干二鲜四个精致的果碟,盖碗里的明前龙井散出若有若无却又悠长缭绕充盈了满室的豆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小二轻叩了两下房门,“进来。”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小二弓着腰垂着眼轻手轻脚地拎起桌上空了小半的热水壶,换了壶刚灌满的热水,也没说话,对二人轻轻一躬身,退了出去,返身抬手把门带上。
这二位是临风居的常客,吏部考功司郎中米学朋(字良友)和文选司员外郎肖广浩(字存沛)。莫看二位都穿的便装,小二知道,今天二位大人聊的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不仅绝不能被打扰,更不能探听,否则……哼,等着杀头吧!
吏部号称百官之首,权力大到什么程度?掌全国文官(武官归兵部)铨选、考课、爵勋之政!除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由廷推*或奉圣天子特旨外,内外百官皆由吏部“会同”其他高级官员商榷或自行推选——就连督抚级别封疆大吏的任免,廷推也只是走一遍形式:九卿*共之、吏部主之!
说是“会同”,呵呵,你懂的。说白了,吏部考核、吏部提名,大家举手吧。不同意?哦,好的……对了,你那个考核表找不到了,再重新来一次吧……看,没及格!果然被我发现了,险些被你蒙混过去!你没资格举手了,滚!还有不同意的吗?好,全票通过。对了,刚刚又空出来一个位置,这几天晚上我都没啥事,谁想一起探讨一下廉洁奉公爱民如子的问题?
吏部一个尚书两位侍郎,下设文选、考功、稽勋、验封四个清吏司。文选司负责官员的提拔、分配、任免;考功司负责百官的绩效考核,给文选司提供决策依据;稽勋司负责管理官员的履历、守制——父母死了要守孝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这个词是官员专用,普通百姓回家守孝叫丁艰。)圣天子哪里会记得哪个知州知县爹娘死了多久守孝期还差几天?稽勋司负责记录,到期了重新找地方任命。还有官员的家庭情况,比如说,官员有功,荫一子。再立新功,要荫次子。偏偏这位正妻第二胎生了个闺女,侧室生了个大胖儿子——这算庶出,本来连遗产继承权也没多少的——这时便要圣天子示恩了*。验封司负责官员的封典、抚恤(丧葬级别)、还有土官的世袭——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多实行土司自治,老土司死了儿子继承,或者哪个家伙带人把老土司砍死自己当了老大,朝廷觉得只要他能奉大明为正朔,老土司被大卸八块地砍死和自己老死其实也没多大区别,于是给砍人的发个新批文认可,这事儿也归验封司管。
当然,吏部权力最大的是文选、考功二司。别看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正六品)等官职不大,都是实权在握,你拿四品知府跟他们换个试试?谁也不会答应的!
明年便是三年一次的大计了,所以二位大人今天在这里虽名为踏青,谈的内容全是工作。
只听肖广浩道:“良友兄,湖广的事我是越发的看不懂了。你知道的,郧抚上任前可是老大的不情愿。我本以为这次他无论如何也会千方百计换个地方,可最近跟疯了一样,三个来月查了多少私盐,都快两千万斤了吧?这架势,哪里有半点想离开的样子?”
米学朋接道:“我当然记得。他走前还跑刘大人(吏部右侍郎刘之谨,字慎独)府上甩了一大番闲腔,当时我就在场。我也解释了,虽是咱们拟就的名单,然总共五个人,那简会稽(简敬能是浙江绍兴人)在倒数第二个。圣上钦点,咱们有啥办法?结果他还冲我吹胡子瞪眼发作了一通呢,我怎么会不记得?几个月以前,就是招抚那个关盛云之后不久,他那个鸿胪寺的门生还找我,拐弯抹角地求无论如何给他老师挪个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