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充有些警惕地回头看了眼雅间的房门,却见那门关得紧紧的,隔绝内外。黄鸣看出他的心思,又笑道:“你放心,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还有我的人守在外头,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今日的谈话。”“让县丞您见笑了。”陈充苦笑一声,“非是下官胆子小,实在是有些事情不得不防,隔墙有耳啊。”解释了一句后,他才正色着,又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在这诸暨县内,县衙也好,整个县内的大小事务也罢,真正能做主的,可从来不是明面上的县尊大人,更不可能是我等佐贰官了。”“嗯”“真正当家作主的,是本地的乡绅大族。他们在此已有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枝蔓众多。不光是我们县里,就是临近的那几个县城,就是绍兴府,乃至省城杭州,也有着他们的人脉。“所以无论是县尊也好,还是我们,又或是换了其他人来,县里的事务,其实还是由他们说了算。“想当初,县尊刚来此地,在知道这么个情况后,也是想过与他们斗上一斗的。可结果呢“一个月内,县里出了七八桩无头案子,让他不胜其烦的同时,还查不出任何线索来,从而立刻就得了上峰的斥责。然后不久又是秋收纳粮的时节,到了时间,县衙内收得的粮食却连往常的三成都不到……“当初的县尊不是没有想过用些手段,逼着百姓交粮。可问题是,就是县衙下属的那些三班衙役们,也几乎没一个听话从命的,让他的命令根本连后衙都传不出去。”黄鸣听得眉头迅速锁起,这样的情况,只要想想,就能知道那时的裘县令会有多绝望了。陈充苦笑道:“也正是那一回让县尊他吃足了苦头,到最后他只能妥协。不得不亲自去往郦家,向那郦老爷赔罪认错,恳求对方高抬贵手。“如此在得了面子,压服了县尊后,郦老爷才连同本县其他几个大户收了手,只用了两天,案子也好,欠交的粮食也好,尽数解决。“也正是因为吃了这么个大亏,深知这郦半城的厉害,自己不可能与之争斗,县尊他才放弃了挣扎,从此只与杯中酒为伴,什么事情都不再管,每日里都是醉醺醺的。甚至背地里,不少人都称他作‘酒县令’。”听完这番解释后,黄鸣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末了,才似笑非笑道:“郦半城,当真是好霸气的外号啊,他真有半城之富,权势盖半城么”“具体他有多富下官不好说,但真论势力,在我诸暨县内,这郦家还真就是首屈一指,多少人都靠着种他家的地活着,还有多少人是靠为他家做工才能养家糊口……所以便有了郦半城的说法。“都说宁入班房,不罪郦家,所以在咱们县中百姓看来,郦家是要比县衙大牢更可怕的存在。”说着,陈充又一指黄鸣放到一边的茶叶道:“就拿这茶叶来说,除了进贡朝廷的那每年三百斤的数量外,剩下那些,至少有两百斤是落到郦家手上的,然后那百十斤,才由其他几家来分。“其他本县的各种事情,大概也是差不多的,他们至少得占一半。”“真不愧是郦半城,啥都能占一半。”黄鸣感叹了一句,又突然想到一点,“县衙六房,刑房、户房和工房的三名典吏都姓郦,也是他郦家的人”“正是,这也是他郦家把持县衙事务的老手段了。”陈充也不作隐瞒,如实说道:“其实何止是这三房,专管吏员进出升迁的吏房,典吏王贵虽然不姓郦,却也是郦家的女婿。“至于没什么实权的兵房和礼房,才由另外两家的人占着位置。“还有三班衙役中,也有不少人是领着郦家和其他大户的另一份工钱,而且这份工钱远在县衙能给他们的之上,所以真出了事,我们县衙的命令根本就比不了郦家的一句话。”黄鸣直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叫一手遮天,放在诸暨这一亩三分地里,这就叫一手遮天了。可以说,县衙之内,除了他们三个外来的官员,所有人都是郦家的手下,这可比光杆司令还惨,那完全就是身陷敌军重围了啊。“县尊就没想过上告,让上边的官府或朝廷出手整治”“或许想过,但肯定是不敢真这么做的。”“为何”“两个顾虑,一是郦家等大户在绍兴府,在省里都有关系,就是正常的告,也未必能告得赢;二是这样一来,岂不显得县尊他很无能,那他将来又如何能在官场立足“毕竟只要他听话,三年任满,说不定就有机会调离本县。而且就算不能调走,只要乖乖听话,他在本县的政绩也不会太难看,刑狱、税粮等等一切官员的职责,他们自然都会为他办妥。”黄鸣听得一愣,然后又笑了起来:“是啊,只要听话不闹事,什么事情郦家都能帮他办妥,他只要每日喝酒,就能最后得个中等以上的考评,确实何乐不为啊……”只是这笑容有些讥诮,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嘲讽:“所以陈主簿你也是这么想的”“下官只是侥幸举人出身,能得主簿之职也算是朝廷恩典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前途,而且我还惜命,所以……惭愧啊。”陈充如实道:“何况,就连县尊都已这样,我又能做什么呢”说着,他又看着黄鸣:“所以黄县丞,下官今日跟你说这么多,其实也是为了让你能看清楚形势,莫要因为一时意气,就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尤其是,这次县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把刑狱和粮税两件大事交到你手,我真怕你……你年纪还轻,可不要把事情想简单了呀。”黄鸣又一次陷入沉默,目光闪烁间,似乎是在做着一个艰难的选择。天高皇帝远,在这个距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