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
“您好……”一个陌生的男孩扶着桌沿站起,朝我微微欠身。
我推开家门,刚侧进半个身子,客厅的景象令我略一愣怔。
一张清癯但稍显稚嫩的面孔,第一次见她把学生带回家里。我随即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他仍略显踧踖地立在那里。
姜月从书房踱步出来,说:“林羽今晚在这吃了晚饭再回宿舍。”她朝我使个眼色,朝我放在鞋柜上的手机努努嘴,我低头一看,一条新信息:“他最近学习状态不是很理想,放学后班干和我反映他可能遇到了一些事,我给他做做心理辅导,吃完饭我送他回宿舍。”我不觉咧嘴笑笑,这次的信息内容详实,倒是和以往不同。
林羽,这孩子的名字听她提过多次,在她手机里工作时候拍的各式合影里也见过其样貌,此番见面,确是个利落的少年,但总觉得眼神里有道不明的漠然。
作为班主任,她对班上几乎每个孩子都尽心劳神,尤其是林羽。
他因优异的成绩从市郊县城考至成筑中学就读,母亲也跟着进城务工,在城西一处工地给工人烧饭,一周七天,没有休息,直到工期结束。
“他虽然成绩不错,但课上总是不积极,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几次提问他,都发现他在出神。”
“林羽去图书馆借回的书总是些医学方面的,也许将来会是你的同行。”
“听钟蕊说,他下课总是不出教室门,一年多了,在班里好像也没什么朋友。”
“这次期中考,他的语文进了年级前十名,作文也得到了教研组长的关注。”
“钟蕊告诉我,体育课后,发现他的书包被人扔到操场的沙池里了。”
“今天在走廊看见他鼻子流了血,问他情况,他却执意不肯开口,下午我去看了监控,才知道被冯泽安打了。”
林羽这个名字在我和姜月的话题中出现的频次愈发得高,但内容却时常令人喟叹。
旬日不绝的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车窗,我打着方向盘拐进停车场,余光里,几名身着警察制服的人站在急诊楼大厅门口。
在急诊楼,警察并非稀罕客,每天进出的平车里躺着的不乏醉酒、中毒、车祸伤者,病人和患者家属每日拥堵着急诊室。警察也不容易,白加黑,连轴转,和我们这行有几分类似,思及至此,同病相怜的情绪从心底汩汩泛出。
何筱从急诊室冲出来,看见我正走进来,隔着分诊台便急叱白脸地喊道:“头部开放伤,血压47,快来!”
何筱两年前从本地医科大学毕业,去年底入职我们医院急诊科,平时和我的科室工作交接较多。得益于盎然的青春气、矫健的谈锋、娴熟的专业技能,她算得上是去年新一批护士里相当亮眼的存在。
我换上工作服,快步向急诊室走过去,两名警察似乎已守在门口多时。“借过。”我侧身进去,何筱在左拐角的床位边焦急地冲我招手。我忙踩着大步到她身边,定睛判断眼前的状况。
病床上的少年抿着嘴,眼睛紧紧闭着,头发早已被殷红的血液浸湿,结成几大块发绺垂贴在头皮上。我小心地转过他的脸颊查看伤势:右侧面部有几处淤青,左面部糊满干结的血液难以辨清,嘴角肿胀严重,血还在漓漓地从颅骨的伤口处渗出来。
我即刻着手给他清创,何筱早已准备好清创包,麻利地配合我递上器具。
这清瘦的面庞,应是属于一个十几岁的学生,为何会伤至如此?
我骇然一惊,突觉这副面孔有些熟悉。
那晚,暮色四合,少年坐在饭桌边,有些局促地扒着饭菜,沉默着听我向姜月询问学校里的事。
林羽,是他,怎么会是这个孩子?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步伐节奏无比熟悉。“你好,我是他的班主任,请问学生在哪?”姜月明显颤抖的声音从诊室门口传进来。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用余光向门口快速望了一眼。
“你好,我姓郑,”一位外形洗练的警察朝他点点头,“我们接到一位自称是钟蕊的学生报案,是她打了120把这个学生送过来的。”
“她是我班上的班长,郑警官,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里面,有医生在处理。”
她走进来,凝伫在我身边,嘴唇翕动着,泪水自眼眶簌簌落下。
一路无言,夜幕如墨,稠厚的湿气在包裹着每一个行人,雨水茫茫,人也茫茫。
电梯在家楼下两层停住,门开启,无人进出。
我感到姜月抓着我胳膊的手倏地加重了力道,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视线向前看去。
是那位被我们定性为“无业”的男人的家,多次和他共乘电梯,我已知道他住在电梯门右侧的屋里。现在那扇红漆门正敞开着,室内透出昏黄微光,几缕青烟袅袅浮拂。
佛像,一尊几乎头顶天花板的佛像,在那户人家的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