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剁生到底是没能吃进去。
尽管陆斯年努力地克服着对生肉中的寄生虫的恐惧,闭着眼睛准备来一口,但是刚含到嘴里去,他就吐了,吐的彻彻底底,干呕到苦水都出来了。
生肉他当然吃过,但是吃的都是海鲜刺身,海洋生物中的寄生虫难以在人体中寄宿,自然是大快朵颐吃生食的不二选择。
在南洋的私人岛屿上,坐在海边沙滩上用餐,巴瑶族人将海底礁石中刚刚捕获的大澳龙送上岸,这边,米其林星级主厨就直接开始处理,不多时,晶莹剔透似乎还在弹动的龙虾肉就已经送上了餐盘之中——这是陆斯年此前对于生食的一贯认知。
陆地,哺乳动物,意味着和人类更高的基因相同度,以及更易共患的疾病和更容易传播的寄生虫。
有钱人打猎、探险、吃生食,绝大多数是因为这是彰显财富的方式,因为它们可以用金钱和权力,剔除这些活动中那些低陋的、肮脏的,沾满了血和危险的分子。
自始至终,他们从未真正接触过鲜血与死亡,因为未知,所以愈发恐惧。
阿依并没有强迫陆斯年吃剁生,她给他留了半锅,在火上煮熟了,两人饭毕,合衣睡了。
晚上闭眼躺在地板上,听着柴火的哔啵之声,陆斯年头一次认识清楚,原来自己是如此恐惧。
恐惧死亡,恐惧未知。
也是生平头一次,陆斯年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以前的陆斯年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想了许久,陆斯年也不得不承认,以前所有那些外界的评价都是围绕着“有钱”这么一个核心价值附加的,因为“有钱”,所以他的一切都能够被人赞美。挑剔可以被称赞为有品位,害怕直面血腥与死亡被视为文明的象征。
可是,他的金钱并不是由他所创造,也无法真正和他融为一体,成为他的一部分。
剥离了金钱的光环,陆斯年还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会是一个真正勇敢,接受生,也接受死的人么?
晚上在吃剁生的时候,阿依并没有对陆斯年吃剁生呕吐的行为发表任何看法。
陆斯年对她说:“你这样吃,身体里很容易长寄生虫的。”阿依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们在自然中汲取养分,也是自然中的一环。”当时听到这话,陆斯年多年来固有的思维就被冲撞了一阵。
直到深夜,这句话反复在陆斯年的心头被咀嚼,他才终于隐约领悟阿依的话和她的无所畏惧之间的关系。
接受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就接受生命的规律,枯荣起落,对于死亡和未知也就不会那么恐惧了。
想通了这一点,陆斯年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脏跳动是如此有力,在黑夜中简直振聋发聩。它催动血液,流遍全身,这充满活力的躯体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生命的热量。这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命!
活了二十六年,陆斯年第一次以陆斯年这个人来活。
而他,也是真正第一次直面自己的人生和处境。
看着阿依枕着弯刀入睡的侧颜,纤瘦,却倔强,陆斯年在鼻腔中轻轻笑了一声。
想通归想通,剁生还是不要再吃了,不畏惧死亡,也不能上赶着找死啊,等以后出去了,一定要带阿依去检查一下身体,做一下全身驱虫。
第二天天亮,阿依早早叫醒了陆斯年,对他说道:“我们要抓紧储备食物,用以迎接后面的大洪水。”
阿依告诉陆斯年,根据祭司图书的记载,秘境开放后的近两旬的时间之后,河流上游的深潭中会冒出地底万丈深渊中的深水,地底水会淹没这片河流,大水会持续三天之久,然后会在一个夜晚消失于地下。
而离开秘境的通道,将会再次打开。
听到即将要离开这里的消息,陆斯年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是自己正在行路看风景,列车即将到站,终点却似乎并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也可能是困居太久,再投人世的不适应吧?陆斯年将头脑中这一瞬的异样散去。
阿依已经将獐子肉分割好,一部分盐腌风干,做成腊肉,还有一部分在火塘上熏制,做成熏制肉。
食物的储备还不够,它们还要去采摘素菜和其他的食材。
旱季久不下雨,但是在河谷潮湿积水处,还是生长着大片的野菜嫩芽,阿依带着陆斯年一一辨认。
细藤攀爬在灌木之上,吸收河谷的阳光,垂下一个一个的小苦瓜。有的小苦瓜已经成熟,通体红黄,通体流露出玉一般的光泽。
阿依摘了一个苦瓜递到陆斯年嘴边,陆斯年皱眉,阿依再递,眼睛笑眯眯的。他试探地咬开一口,汁水迸出——甜的!
他略微惊异。
看着他的神情,阿依宛如猫儿般得意:“山里好东西很多的。”
阿依将这根藤上的七八个苦瓜都摘进了布袋子里,青的可以沾喃咪吃,红的甜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