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徂暑,焦云灼日。
合冠的芭蕉树垂髫,翠翡青的枝笼了一抹日光。
今日是闽州清河崔氏与郑氏的联姻之日,郑宅热热闹闹地接踵摩肩。
相隔几里的梧桐台,鸟雀欢乐的叫声也被隐去,空寂伶仃。
莺娘踮脚踩在门槛上,焦灼地眺望着,眼里逐渐氤氲起了水雾,“大爷怎么还不来!”
“咳,咳咳……”
同时,沙哑虚弱的咳嗽声自厢房传来。
清河崔氏乃闽州百年的高门阔族,崔柔奴面色煞白却努力维持着仪态,半倚着榻,苟延残喘地等着今日的新郎官。
也是她的夫君。
“还不来吗?”伴随着话一出,她嘴里一股血腥味涌出。
早晨才梳好的垂云髻又乱了,灼灼夏日里,她只觉得冷。
像沉默已久的病树,外头还光鲜着,内里烂透了的腐朽。
“去传话的小厮是个瘸腿的,得等等。”像哄孩子般,莺歌侍立着伺候她,“该喝药了,夫人。”
大约是感觉自己快死了,崔柔奴只觉得心窍里莫名地横生了点委屈,“我不喝。”
什么是该?
她嫁入清河四大家之首的郑氏,整整六年,扶持夫君、抚育儿女、伺候婆母,克已复礼成了诸家闺阁贵女的典范。
四四方方的后院却围困了她一辈子,她终日活在他人的眼光里。
前些日子那冒失说漏嘴喜讯的小丫鬟,又怎会是无意的呢?
都在等,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临到头了,各个都盼她死。
崔柔奴往日素艳的皮囊落了阴郁将死的灰朴,更显得她气色不佳。
崔郑两氏的宿仇要回溯到十几年前,政党之争、分崩离析,她爹害得郑侯入狱,释放时小儿惊马竟摔了下去,最后死不瞑目。
若非是天子赐婚,两族间绝不会允了这场婚事。
她刚嫁入郑宅时,也受过好一顿磋磨。
有这样的背景在,她的好妹妹崔柔昭,怎么会愿意嫁入郑氏做继室?
最合理的理由,大抵是因为和郑裴两情相悦。
崔柔奴忽而想起了自己的青哥儿,气若游丝地撑起了身子,指向几案上的绡麋竹扇,她答应过的,做好了让儿子来取。
莺歌欲言又止,踟蹰道:“大哥儿在外院。”
暗地之意,青哥儿不愿来见她。
外院房檐廊角挂了囍字,张灯结彩的红绸锦色,新娘子应当也是艳如春棠的。
不怪青哥儿。
这样的喜庆和热闹,常年难有,何必来沾她这将死之人的晦气?
她才想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怕是再也禁不起等了。
她从枕下掏出了写好的和离书看向莺歌,眼神颓暗,“妳亲自去请。就请他念在我将死,尚有遗愿。”
含在眼中的泪水还是没兜住,莺歌哽咽着应声而去。
郑裴是君子——钟鼎世家的嫡系,自幼习四书五经六艺。
他又生性温和端正,虽不爱她,可看着自己为他生儿育女、荣辱与共了半辈子,到底也不会绝情至此。
她表情淡漠,心中思忖。
果然没过多久,风尘仆仆的脚步声传来,递荡到了她的耳边。
秾艳的一抹红先映入了眼帘。
恍惚间,她彷佛回到六年前大婚的日子,可骤而被穿堂风拂醒,如今的新娘子,是她的嫡妹。
郑裴清隽的脸被烛火分割,半明半灭的匿在了暗处,鼻骨挺直,内勾而翘的瑞凤眸敛着点寒意。
他生气了。
夫妻多年,看脸色她还是了解的。
应当是觉得自己坏了他的好日子。
郑裴只着了玉頩色的里衣,身形更显清癯。
他竟然在门外脱了婚服。
崔柔奴眸色微动,没有太大的情绪,“爷来了。”
“嗯。”郑裴僵直了身子,坐在一侧,相顾无言。
崔柔昭知道吗?她要嫁的人,是个寡言少语的闷葫芦。
已到强弩之末的状态,崔柔奴任由思绪涣散。
沉痛、嫉妒、不甘仿佛西沉的残日,都从四肢百骸散去了,只归于了沉寂。
目若枯槁的倚着软枕上,见对方不开口,她无力的先启唇,“爷想给她什么位分呢?”
“什么?”
崔柔奴见他沉了脸,只觉得有些讽刺,勾了勾唇,“爷若不想说便罢了。”
“谁告诉妳的?”
郑裴鬓角紧绷着,青筋跳动,尾音里裹挟了点隐忍的怒意。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面白到泛了死人青,唇灰目衰,好像这瞬间才被惊骇到。
只见他扭头看向莺歌,“妳说!”
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