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昉不多时便奉召启程,一路破碎界域,直直掠上第五重天。
他这一趟来,竟未撞见拦路神佛;身上积攒喂与心魔令也堪堪够用,不曾动用血肉供奉。
自觉顺风顺水时分,低头一正衣冠,就发现自己右袖被刀撕裂,仍露了一截皮肉出来。
玉昉自觉不雅,便在山麓道碑旁,寻了个怪石坐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两件法器残骸,铸废铁为针,分碎布为线,凭左手穿针引线,环着右臂罩衣密密缝出一圈针脚。
这样一针一线,又是耽搁了不少工夫。
玉昉站起身来,拿披帛盖住针脚,拢拢乱发,而后才登山麓,推山门,转回廊,立阶前。
堂中照旧是经幔长幡,四尊泥塑。
可玉昉忽然愣了一下,总觉得堂中好像少挂了一样事物,但数年未见,一时记不清楚。
他一面狐疑,一面跪在玉昆真人的泥塑前,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眼前幻象再度散开,变作青石墨瓦的长廊。
只是相比从前,离玉昉最近的栏杆,不见了一截雕栏,新留出一个供人行走的正经小门。
玉昉倒未想到栴檀上仙还会修缮庭院,稍作踟蹰之后,才穿过这方小门,走进了半亩繁花。
这一日的仙君府邸,只余清风,未见细雨。
玉昉蹲坐在花丛间,歪着头,等了好一阵雨来。
一旦等不到,便只得揣着腹稿,重新筹划要如何题字。
到最后几近心烦意乱,反倒叫玉昉得了一线灵光,干脆俯倒在花间,将腰身伏低,借着一丛丛奇花异草掩映,拿手指在花泥中划开沟壑,一笔一划地书写。
他本欲先写一首谤儒的庸诗,只是在姹紫与千红的方寸缝隙间,指尖才在泥中划出五字轮廓,那丛花下已是满满当当。
玉昉便另选了几丛奇花,凭手指东面题半句,西侧书几笔,寥寥数句分布在八面花垄,句不成句,才勉强勾勒完全。
他如此卧在花下,应无人分花得见。
写得悄悄,或无人侧耳听闻。
除非来人正是留字之膏壤,垂首之琼苞,穿花之风,俯瞰之云,不然要如何看全这首谤儒全诗?
这谤诗原本写的是——
今日劾高士,读书破五经。
白头空吊古,黄卷颂升平。
滥调夸诗胆,遗篇尽鼠蝇。
纵投天子侧,蛾火伴昏灯!
玉昉这诗作得放肆,最后一句,已然从无用酸儒骂到无能之主。
什么明主烛照千里,一样是盏伶仃豆火,碌碌飞蛾扑焰一撞,就作出风烛之态。
一朝朝的蝇蛾拱卫昏灯,漫布黄卷青史——但微生阕上仙竟然从中参出了大道。
既然仙君悟了儒道,这首谤诗就叫玉昉做得心惊胆战,生怕仙君得见。
玉昉长长叹了口气,在花丛里翻了个身,仰面卧倒在花中。
他双手在写字的地方来回抹了抹,将泥上字痕反复抚平。
如此歇息了一阵,玉昉自觉方才满地字痕,恐怕会留下几笔没抹平的笔画,想到下一首长长谤词,到底还是把那支鬼笔招了出来。
玉昉长发垫在泥中,稍稍阻挡一二背后衣裳沾灰,仰头看去,尽是横斜花枝垂下花盏。
玉昉右手擒着笔,笔尖试着在身前花蕊上轻轻扫过,先蘸得一抹淡蜜痕,权当笔墨;复抬起左手,笔尖从掌背开始书写,且作白纸。
就在来回蘸蜜,字字微痒间,玉昉缓缓题就这一首谤道之词。
他这一回,斗胆挑了首洞仙歌令。用道家词牌谤道填词,犯尽轻狂大忌。
若非花蜜浅淡,一笔一划落在左手,题毕拿袖一遮即可,玉昉几乎不敢落笔。
随着笔尖灵巧腾转,字痕从手背而始,过腕,及肘,一直写到大袖滑下,一道道微湿蜜痕,覆满整只白皙左臂。
若有人同在寂寂花下,便能看见玉昉整阕狂词写的是——
参玄忘我,禁忌何须怪。烂醉酩酊几回快,请天兵甲士、推倒三山,倾五岳,已破狂言酒戒。
荤腥虽撇去、狗雁牛鱼,兴起青锋脍龙醢。娶亲浑无碍、蔑睨春/宫,彭祖术、阴阳会蒲团拜。世上鬼妖邪、梦中仙,尽戮弑诛杀、似魔功载。
玉昉这一阕双调庸词,八十五字,连谤数条玄门道修戒律,他谤的是:
尔等逍遥大道,常惹酒后狂言。
提剑脍了龙肉一尝,也不算犯了荤腥。
成亲无碍,剑下断送许多妖邪性命。
凡此种种,听来熟悉,魔功里记载的魔修,活得也是这般自在。
玉昉提心吊胆写完,挪开鬼笔,盯着自己的左臂好一阵打量,看来看去,已看不大出淡淡蜜痕。
与衣袍上一身的泥痕碎草相比,这条赤着的臂膀,竟衬出几分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