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小萍的记忆里,父亲好像从她一出生就很少在家。别人家的父亲就算常年不在家,过年时也能见到,见不到也会有包裹寄到,可是她们家只有母亲、哥哥和她。对于父亲在哪里这样的问题,母亲的回答从来都是“你爸爸在乡下,过久就会回来。”
等到父亲真的从“乡下”回来的时候,马小萍已经读初中了。马小萍一直都记得那天,她刚出校门,就有一个和母亲相熟的老师老远喊她,然后对她说“你赶快回家看看,哪个回来了!”马小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想也不是过节过年的,阿公阿婆也不会来啊,可是转瞬又突然明白一样,“哪个?哪个?难道是……那个”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马小萍回到家时,家门口站满了人,甚至还有人从她家里头挤出来。她定睛一看,竟然是班里的同学,对着她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小萍,你爸爸还挺高得嘛!”马小萍当下就变了脸色,凭什么我都没见到的人,你就见到了!但她一时又说不出来,只能瞅都对方一眼,转身挤进了自家的门。
家里面也到处是人,甚至连妈妈纱厂的几个领导叔叔,管街道的几个阿姨和奶奶都来了。妈妈站在厨房里烧着水,许久不见的哥哥站在一边,而那个坐在凳子上她唯一却完全不认识的男人,刚好把目光投向了她。一眼,她就知道了,这个人是爸爸!他和站在一旁的哥哥长得太像了。
“马师傅,这个就是你家小萍,你走的时候她小呢。”
“是呀,马师傅这一下放就是十多年啊。”
“小萍,快喊你爸爸啊!认不得了?”
“你看看,连爸爸都不会喊了!”……
马小萍避开所有人的眼神,就只用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
那一天,在马小萍的记忆里,是吵闹拥挤的,是开心骄傲的,也是很多很多人的。从此,她的家里有了一个叫爸爸的人。
那时马小萍的哥哥已经在附近的地级县下乡了,因为父亲平反回来,他被母亲喊回来了几天。随着左邻右舍热情的散去,哥哥一离开,家里就是三个人,莫名有些尴尬。妈妈在纱厂是三班倒,黑白颠倒,来去匆匆。马小萍过去也是自己照顾自己,现在家里多了一个人,两个人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相处,还好白天在学校,晚上才会坐下来一起吃饭,可饭桌上大家也很安静。母亲在的时候,她会和父亲聊两句,马小萍插不上话;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会问她几句,她回答得又紧张又简短。父亲好像也被感染,说不上几句,两人就大眼瞪小眼了。在这点上,马小萍一直比不上哥哥,他好像在哪里都能混得开,身边总有一大堆哥们,就算是在下乡,也很快成了突击队队长。如果哥哥在,大概气氛会好很多。
当时马大爹的工作还没有恢复,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他好像有整理不完的东西,虽然就那么几件带回来的衣服,可他总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拿出一些东西,又装回去一些东西。小萍偷偷看他,想问又不敢问。
下午上课时候,马小萍经常开小差。她会忍不住看向窗外,看向家里的那一头,那个人在家吧,又在收箱子吗,这些年他究竟在乡下做什么?他和母亲为什么从不谈之前的事,是不想让她知道吗,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想起小时候有小伙伴会对她喊“小特务!”“特务的姑娘是小特务!”“特务来啦!不要和她玩!”难道父亲真的是“特务”……不对不对,要真是特务不可能平反,也不可能回来,那他应该是好人,可他究竟做了过什么呢……
三个月后,马大爹的工作待遇恢复了,回到他之前工作的机床厂,但工种还没有定。趁着春节,哥哥从知青点回来,一家人难得一起吃饭。趁着父母做饭,小萍偷偷地扯了扯哥哥的衣角,然后在楼道外悄悄问他:“哥哥,爸爸到底是不是特务?”
“莫乱说,怎么会是特务。他以前是机床厂的,好像因为他会外国话,当时好像搞翻译,那些车床好多都是外国来呢,大家搞不来。”
“那为什么以前人家会说他是特务?如果不是,为什么会去乡下那么久?”
“这个我也认不得,我只是听说他以前做过□□的兵,后来解放了他就没有当兵了。但为什么去乡下,我……”哥哥突然欲言又止,好像不想说,小萍连忙抓着哥哥的手:“为什么为什么,说嘛说嘛!”哥哥自己也忍不住,“我听说,是当时有人举报,说他里通国外,找到了他的一封信,里面全部是外国字。”
“啊——那他真的是特务啊!”
“告诉你不是!要真的是,就不是下放那么简单了,现在都回来了,就肯定不是了——”
“小东,小萍,回来吃饭啦!”妈妈的喊声从楼道传来,他们俩只好回去了。
食堂在春节照例有饺子,小萍中午的时候就去排队,好不容易抢了30个回来,这一顿年夜饭因为饺子,也因为一家人齐了,也有了与过去不一样的年味儿。妈妈甚至还拿出了不知藏在哪里的酒,哥哥还和父亲也喝上了。有哥哥在,气氛就好了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