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嬴时节，万物繁茂，心浮气躁。
萧姝正为神佛扫塔，心却依然飘荡不安，一月前，王内监走后不久便遣人来通知了她相关事宜。自那次醉酒过后，六舍就开始早出晚归，似乎在故意避着她。今日已正式传旨，他依然没有出现。
而她，也依然没有勇气告诉六舍这一切。
可她又能拖到几时？凤冠霞帔就摆在她房中，明日接亲的仪仗便将行至山门。她拖不下去了。
黄日西斜，霞光透过窗棂，照耀诸佛金身。一曼妙女子身在浮屠二级，正轻移莲步，依次爇烛，霞光与烛光交相辉映，衬得其容色姝丽，如立神境。
“……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
光影交错的佛像前，女子跪于蒲团，背脊笔直，正在低声诵吟。经文盘旋室内，神色渐趋平和。手中的念珠徐徐轮转，犹如众生轮回。
月上柳梢，星辰熠熠。
女子熄了烛火，缓步出塔，隐隐约约见着一道人影立于阶下，银杏树的阴影覆了他半具身躯，另一半沐在月色中。月光下红裳着身，鲜艳却清冷。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彼此。
僧人向阶上的女子伸出手来，她愣了愣，随后浅浅一笑，坦然将手搭在他掌心，似乎生来便该如此。两人并肩行去，至少此时此刻，均觉完满安心。
萧姝房中，她已换上了嫁衣，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任六舍为她挽发别髻，梳妆点绛。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而温柔，仿佛贪取一朵蘸满露珠的晨花。
“你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六舍为萧姝描罢眉，看着她饱含忧愁的双目，叹息道。
萧姝闭上眼睛，平和地说道：“八岁，从被父皇和外爷抛弃的那一刻起，就长大了。”
六舍没再说话，又过了许久，才道：“看看我的小公主，果然出落成了大美人。”
萧姝这才睁开眼，入目果真是一张清雅灵秀的美人脸儿，任是再繁复的妆扮，不过是衬得那张脸越发清丽脱俗。月色微风，都不禁流连难舍。
“皇叔好手艺，把一张寡妇脸生生化成了……”萧姝还没说完，便被六舍用食指抵住了唇，只见他笑盈盈地说：“别咒我啊，从前受了这么多苦，往后几十年，咱们都要好好的，都会好好的。”
“更何况，你在我眼中一直是这模样。”六舍握住萧姝的手亲了亲，郑重其事地说，旋即又似乎不可置信，抚摸着她的长发，自语般道：“从我的小公主长大那天起，竟一直这样好看。”
神情温柔眷恋，充满欣喜。
多么庆幸，盛元七年冬，老天让她活了下来。
他们刚到除佞塔那几个月，日子还算滋润，不想渐渐地，月银和物资便越发少了。数月后，不知是有过帝王授意，还是仅仅因着层层盘剥，总之最后流到他们手中的，只剩下几十枚铜钱。
小萧姝捧着承盘一言不发，待京城知府派来的信使去后，便猛地将那承盘胡乱砸在地上，任铜钱散落一地。六舍且没说话，待萧姝进房之后，又趴在地上挨个将那些铜钱捡起来，自语道：“可不能浪费了，几十个馒头啊，够这个月的伙食啦。”
不想萧姝忽然从内室冲出来，恨声道：“宋七星！你没有尊严的么？你就这般下贱么？”
六舍看了一看那人，只见得满眼泪光。
“阿弥陀佛，所见众生相，皆非众生相。贫僧只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屋外风雪呼啸，却不载归途。
小萧姝微怔片刻，旋即扯了扯嘴角，似哭又似笑，不过顷时，便转身进房，关上了门。
紧接着，是一连两日都没出来吃饭，叫她也没应。待六舍终于捺不住心底的忧惧撞开门后，却见个气息奄奄的小人儿衣衫单薄地倒在榻下。
好冷，好苍白，霎那间，仿佛生机俱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