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北边的天气凉了,紫禁城砖瓦草木都被染上金黄。
廊檐之下,傍晚温暖的日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朱柱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金色光轨。
崇祯皇帝朱由检穿十二章纹明黄袍,怀抱狸奴漫步在明暗之间,殿外落了满地的银杏叶提着他和帝国,又撑过一个艰难的年头。
其实说起来,这一年的局势较之先前不算太坏。
尽管山东叛军跨海投降东虏,但北方的虏中名王已除,朝廷在宣府加强了武备,在太行山、真保及河南对叛军形成合围,辽东也打出了一场小胜。
山东叛军是孔有德,今年四月率军兵家眷万余跨海投奔后金;北方的虏中名王是林丹汗,明廷关于察哈尔的最后情报是一头扎进刘承宗的怀抱。
山西、北直、河南被合围的是陕西诸路反王,去年黄河就在孟津渡决口,今年又发了大水,可以预见战局会在明年见到转机。
宣府加强武备则是因为北虏的祸患虽除,但朝臣主张后金同样会从宣府入寇,为增强防御能力,故而在宣府诸路发下包括西洋炮一百三十七门、红夷灭虏炮四十八门在内的大炮二百六十九位。
除此之外还有火药十七万斤、大小铅弹四十三万余、大小铁弹九十五万余。
至于辽东的小胜,是东虏秋季略边,祖大寿侦知后金军队在距宁远三十里外搭营,便派遣坐营中军施大勇率军三千前去埋伏,以防其进犯兴水堡。
这支军队有营将祖泽远、祖克勇、王廷臣、李居正、中千把总钱有禄,团练镇标下坐营中军王之栋、各营将张韬、张凤翔,千总程继儒、周遇吉等。
待到次日,数百金军先锋果然进犯兴水堡,同拔哨夜不收的都司崔士傑、把总张成良撞在一起,被杀败后转而后撤,夜不收追击中金军两千伏兵冲杀过来,明军两千伏兵也跟着杀到,将敌击退。
其实打得还不错,但崇祯皇帝很生气,一方面是因为打得不错,中军施大勇却死于阵中,这是次要的。
更重要的是抓舌头已经探不出实情了。
双方战争越发白热化,东虏军兵死志愈加坚决,原本捉个舌头就能探明敌情的事,在这场战斗中捉了几十个舌头,却无法探明敌军兵力。
在那些被捉的俘虏,金国掠边军队的兵力在五百到三万之间浮动,根本无法看清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这就导致崇祯皇帝……只能相信前线将领了。
这事挺让皇帝不开心,他知道自己应该信任前线将领,可问题出在前线将领是祖大寿,他对祖大寿的情感非常复杂。
说这个人不听话,那确实不听话。
己巳之变袁崇焕下狱,祖大寿擅自率军逃回关外;袁崇焕给他写信回来,算是打完了收复滦州永平四城的仗,但在那之后袁崇焕被杀,祖大寿回到锦州前线,基本上没再出过军营。
或者说他走到哪,那支标营就跟到哪儿,东厂番子想逮他都逮不着。
但也不能说他不忠诚不敢战对朝廷没用,大凌河之战,祖大寿守到弹尽粮绝,先吃马再吃人,最后投降,投降后又设法逃回锦州接着守城。
朝廷拿他没办法,因为这个人确实能打,也确实愿意为朝廷打仗。
崇祯已经渐渐知道,皇帝确实可以做任何事情,但皇帝也是人,是人就必须承担做出决定的代价。
某种程度来说,他在做世上最难的职业,普通人可以做出任何决定,却未必需要承担代价。
因为普通人做决定,未必能做成,做不成,自然就不需要承担代价;皇帝不一样,皇帝想做的大多数事情都能做成,他可以罢免、杀死任何一个文官武将。
心思一动,这人就没了,人没了,代价就来了,后悔都来不及。
对现状不满是一回事,改变现状会不会使情况更加恶化,崇祯皇帝不确定,所以祖大寿还活着,活得很好,位极人臣。
实际上崇祯皇帝尽管看祖大寿非常不顺眼,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大明的所有军官都有祖大寿的才能和气节,什么东虏北虏西贼,全都不是问题。
这是个自己不愿意死,但不介意别人死的屌人,但同样也是个用尽所有办法攻击敌人的称职将领。
能野战就野战,不能野战就逃跑,跑了有粮食就守城,粮食吃完了就吃马,马吃完了再吃人,人也没得吃了最后杀同僚投降,投降了他还跑出来继续守城。
远的李永芳,如果李永芳有祖大寿的气节,努尔哈赤就拿不下抚顺;近的孔有德,如果孔有德有祖大寿的气节,他应该在山东割据到死,而不是给黄台吉千里送炮。
更有河湟败绩的那几个总兵,他们应该欺骗刘承宗,然后逃回来再战!
嗨,想那么多干嘛。
崇祯皇帝摇了摇头,拢着怀中狸奴的毛发,一步步向乾清宫走去,听天由命吧。
这两年,朱由检越来越喜欢听天由命这个词了。
心很累,做了一些决定,说不出是对是错,有些决定自己后知后觉认为不对,局势恶化了;有些决定人们都认为是对的,局势它还是恶化了。
但他不能不做,崇祯给自己取了字,叫德约。
他很矛盾,天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