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俱尔湾沿药水河南下,经银沟堡、新城枪炮厂、日月山铁厂,仅行军一日就可抵达六十里外,这里有座依山而建的唐代古城,名叫营盘城。
营盘城的地势险要,背靠日月山、南临野牛山、东与分水岭遥遥相望、北与石堡城互为抵角。
只不过如今的营盘远称不上城,它的坚固土墙已在岁月蚕食下土崩瓦解,庞大山台上只有遍地疯长的野草和满是残垣断壁的烽火台,以及一座孤零零的马王庙。
马王庙的修建历史不早于万历年间,是土默特部迁徙至此之后,走私茶马的商贾为保佑马儿不在归途倒毙所修,庙中供奉神明也不是中原常见的马王殷郊、马援,而是西汉秺侯、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
香烟缭绕,马王庙的神台阴森威严,三目六臂的马王爷横眼圆睁,面目惊人。
神台下,随从武弁奉上贡盘,刘狮子神情肃穆取来清水一碗、净草一束,恭恭敬敬奉于神案,又再度垂首行礼,自言叨扰。
做完这些,他才向后退开两步,挺直了脊背,从虔诚迷信的愚夫变回戎马倥偬的大帅,道:“进来吧。”
随话音落下,马王庙院内整齐列阵侍立的虎贲营兵鱼贯而入,抬几尊新塑神像步入面阔五间的主殿。
人们抬上来的是褚诩的塑像,此人曾是唐代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的副将,阵亡于进攻石堡城的战争中,被刘承宗请匠人塑了神像,封做土地公,命其在此接引亡魂。
而在马王庙东西两侧的廊房里,手捧布包的虎贲营军兵正进入其中,将一颗颗洗净泥土的骷髅头在廊房里码得整整齐齐,一拨出来另一拨进去,好似永远不会停止。
这里的遗骸太多了。
从新城到营盘城,甚至还要再向东南、西南延伸二十里,整整八十里纵深的土地上,都曾经是唐代的古战场。
过去这里居住的人烟稀少,谁也没察觉到有什么问题,直到上天猴负责建立铁厂、师成我新建枪炮厂,大量工匠军民进驻河谷,巨大的生活需求在药水河沿岸催生出一个又一个集镇。
军民家眷不满足于在山间修出梯田,着眼于在平坦肥沃的谷地垦荒,埋在地下九百年的古代战士终于重见天日。
寻常百姓哪里见到过这样的景象,翻两亩地挖出七八颗头颅、修座屋基捣断三五根胫骨。
尸身都埋得极浅,没人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就算是过去在山地居住的日月山七部番民百姓,也不知埋于河谷的尸首来路。
只能从附近口口相传的地名,有的地方叫死人沟、有的地方叫万人坑,推导出这里曾爆发过可怕的战争。
自然发展出的新建集镇,被九百年前的战争打断,人们重新回到山上寻找适合开垦的荒地,不再涉足山下。
直到刘承宗率军南下,当军士们在营盘城挖掘营垒壕沟,刨出九百年前的骷髅头,他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人们才知道这底下埋的是唐军。
其实也不全是唐军,陇右、河西、朔方、突厥、吐蕃,数十年来就这条狭长的药水河谷反复拉锯,打了数十年之久的战争,将士们埋在土里,早就分不出谁是谁。
不过对刘狮子来说,那些肋骨腿骨一碰就碎、只留下脑袋还算坚硬的尸骸,究竟属于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给他们修个墓园好生安葬。
这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前人该做而未做的事,也因为这些古代战士埋在地下,药水河谷至少七万亩灌溉田地就无法得到利用。
墓园修好之前,这些随着他下令,药水河沿岸百姓献上的骷髅头,只能先停放在马王爷的庙里。
这也算刘承宗对马王爷的补偿,随元帅府进驻海上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打击走私,马王爷金日磾的这处宅子破败不堪,将近三年没吃着香火了。
所以他就给金日磾送几百个小朋友,陪金老爷说说话,热闹热闹。
刘承宗的中军帅帐就设在马王庙的院子里,他攥着一枚开元通宝举目北望,看向不远处的红色山峰,那就是石堡城。
石堡城并不是一座城,而是座能当做天然堡垒和瞭望台的山峰,翠山有耸峭挺立的十二峰一字横锁,其中最险要的山峰叫石城山。
山高五六十丈,三面红岩绝壁,一面陡峭山峰,看上去就像一座城,仅有条名叫尕沟的小径可通。
山顶平台积雪春、秋、冬三季不化,几名元帅府绘制舆图的画师此时就在山上,那里能让他们绘制出营盘城到野牛山整个的开阔地带的舆图。
除此之外,石堡城上还有一座小山台,台上有几座屋舍宅基,修起来能屯一队人,摇旗监视,将这里的情报尽收眼底。
刘承宗和金老爷商量完暂借宝地的事,押运枪炮辎重的上天猴便过来了,将弹药粮草安置妥当便前来复命。
元帅府此次出征,军队兵分三路、粮道同样也有三条,西路由水师衙门负责,谢二虎部两个屯田营作为接应;东路由西宁城负责,巴桑部两个屯田营接应;中军的粮道则由新城负责,铁厂的上天猴负责接应。
相对来说,作为守势与支援军队的中军幕府,粮道最短,上天猴的工作也最为轻松,因此他在负责辎重之外,还有药水河谷修建墓园与垦荒的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