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去县衙的路不太平。
刘承宗几个人推车去县衙,在城外延河边还被人抢劫了。
抢劫他的人说胆子小吧,六个人就敢抢他四个人。
他们都是苦命人的装扮,带头的端缨枪、系革带、悬铃铛,多半是被辞退的驿卒。
说只谋财不害命,就要车上的东西。
在海捕公文上像个战神的舅舅蔡钟磐伸手就要从怀里掏火枪,被刘承宗阻止。
拦路抢劫搁在以前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在这个时代的陕西,它只是穷人挣命的方式。
而一不吃人、二不杀人,也没说你不给我我就让你鸡犬不留之类的狠话。
干的是人事。
他带舅舅几人退开一旁,让劫匪掀开车上蒙的素布自己拿。
结果这六个劫匪过去掀了布,看见拍得密密麻麻的脑袋,五个被吓跑。
剩那一个腿软了走不动,慢悠悠赔着笑把柴刀放下,扶着车子站了会才缓缓退走。
在县衙领受嘉奖没费劲,旌异优免是十张公文纸,免五年杂役,可以在家乡修个义民牌坊,不过他们修不起。
九品冠带荣身,则是发下九品官的绿常服和乌纱帽,没官职,但有九品官的社会地位。
他受表彰这会,舅舅去见了趟户房书办张攀。
从衙门出来时蔡钟磐已经等在街上:“领着官服了?”
刘承宗点头问道:“舅舅,张书办找你啥事?”
“没啥大事,南边商路通了,知府衙门近来卖这个筹了笔银子,要组商队去趟渭北,运粮食回来。”
蔡钟磐指的‘这个’,就是冠带荣身:“他知道我以前在渭北护过商队,问我些路上的事,正好让汝吉跟着把你舅母接回来。”
刘承宗点点头,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粮食上:“买粮,多久能回来?”
“往返五百里,最快也得半个月,何况运粮,我估计一切顺利得一个月。”
刘承宗觉得,这批粮食的部分可以惦记一下。
出了城,刘承宗身边只有郭扎势、蔡钟磐还有蔡钟磐的妻弟陈汝吉。
三人一个是走投无路带在身边的亲信,一个是自己舅舅,另一个是跟舅舅逃亡的妻弟,都足以信任。
而且舅舅还被南边通缉着,都不是父亲与兄长那种对朝廷仍抱希望的人。
官道四下无人,他这才对蔡钟磐问道:“舅舅,山里族老议来议去,最后也不过是各自谋生觅食,我大也没更好的办法,你怎么想?”
“这你放宽心,不用像你大一样,硬顶着都快被压垮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蔡钟磐比刘承宗想象中豁达得多,笑道:“你娘舅可是个杀人贼,养不起满山人,回头就算给人当杀手报私仇,也不会让你们挨饿。”
话确实是这么说,即使在灾年,一个强有力的壮男敢视律法于无物,在他死于非命之前养活一家人问题不大。
无非养活的时间长短要看运气。
“但我想养活满山人。”
蔡钟磐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别傻了,狮娃娃,你拿什么养活满山人?”
“抢。”
蔡钟磐抬手指了指刘承宗,没说话推着空排车继续向前走,走出十几步才把车放下,肃容道:“你们老刘家书香门第正经人家,你大宁愿饿死也不会做贼,这是其一。”
“其二,你看这周围一片黄土,抢谁去,抢那六个贼?这不今天的收获,锈柴刀一柄。”
刘承宗也很认真:“我想很久了,我大做的决断哪儿哪儿都对,哪儿哪儿都好,但不能活人。”
“棺材匠家儿子死了,看见贼在他家地里就疯了,自己冲上去撵人,被砍了三刀,为啥?因为他一共训练了两天,不知道军法条格是保命的。”
“为啥这么长时间就练了两天?因为农忙,上午的队列条例两科停了。”
“兴平里一百一十户,先逃四户,又逃六户,几十人走出去不是饿死就是被杀,再有贼来,族人还得死。”
刘承宗不想再看见自己家没出五服的亲戚死掉了。
他梗着脖子道:“我读过书,我知道,士人心胸要养一口浩然正气,做人求上进,忠君报国不畏死。”
“可人要吃饭要活着,我去当兵,我是好兵,朝廷不给我军饷,这碗饭吃不进嘴;我回来当百姓,不作奸犯科,靠族里给的百亩地养不活自家,掏空家底买地,这碗饭还是吃不进嘴里。”
“不是天生反骨不知忠义,不是没试过,我一身武艺顶天立地,凭啥过这样当兵没饷种地没粮的日子?”
蔡钟磐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确实无话可说。
因为他也一样,代入感太强,已经很生气了。
他也当过兵,没军饷跑回家当小老百姓,求的也并不多。
只要婆姨和娃娃过得好,偶尔能吃顿白面,早上三两豆浆、晚上二两小酒,就能心满意足,朝廷让他干啥就干啥。
王八蛋他娘的才想当海捕文书上的战神。
王左挂纵贼掠三原,北城防御不足,士绅牵头起义兵,保卫乡梓投身应募,跟贼人浴血拼杀三个月,只要朝廷照顾家小,死了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