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上那接到这个使命的时候,方正化就知道自己这趟多半是有去无回。
毕竟皇上是出了名的勤政,而最近几个月,皇上的主要工作就是骂人,方正化也都看在眼里,如今这封御信,多半是皇上尚未宣泄完毕又无处安放的情绪。
陕西的陈奇瑜、练国事,三边的洪承畴、山西的张宗衡统统都被骂个狗血淋头,作为司礼监排名靠后的秉笔太监,方正化是每天在乾清宫里眼看着皇上朝思暮想,琢磨的都是怎么把这帮废物全***。
实在是皇上已经长大了,不再干临阵斩将的事,这才只是先在心里给他们在刀子上过一遍。
皇上甚至连杨嘉谟都骂了一顿,骂完才发现杨嘉谟已经在甘肃殉国了,万分羞愧与伤心,又在宫中大做佛事,祭奠阵亡将士和难民,哭得不能自己。
然后才有这封千里迢迢要送给刘承宗的信,那信的内容想都不用想,字里行间肯定不是脏话,但杀伤力也一定胜过脏话。
方正化也试过推辞这个使命,但皇上一定要他亲自来送,他也没啥办法,毕竟皇上对他有实打实的知遇之恩。钯
他太年轻了,天启年间以十七岁的年龄入宫,因为性情忠勇又生得高大魁梧,被当时的司礼监掌监高时明器重,选为坤宁宫近侍,如今已经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掌管北镇抚司,名重内廷。
皇上的知遇之恩不能不报,元帅府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得闯。
当然方正化来之前做了充足准备,把京师家里的仆役都遣散了,还写了遗书。
遗书也没啥内容,他进宫就是因为天启年间山东老家发生了地震,那次地震的破坏性不大,就是把他全家震没了,进了宫自然也没有后人,遗书内容无非是死了以后,把京师的宅子捐给养济院、财产捐给漏泽园,顺便让人给自己修个衣冠冢。
除此之外,就是请老上司高时明带他去见了提督京营戎政的曹化淳。
他们都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但资历不一样、负责的事务不一样、权力大小不一样,地位自然也不相等,最重要的是在此之前,方正化跟曹化淳关系不好。
准确的说,是方正化跟大部分宦官的关系都不好,因为尽管身为宦官,但他一直秉持着一种观念,就是认为宦官四出做镇守太监是件很扯蛋的事。钯
他不止一次跟崇祯说过,要让天下转危为安,只有非凡之才办得到,这种人需要皇上从外廷找,我们内廷这帮人就是供皇室传令、使唤的,担当不了大任——出镇地方,能做到整天胡吃海塞,一点正事不干,那就已经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好镇守太监了。
说出这种话,不得罪其他太监才奇怪。
这种大道理崇祯能不明白?正经人有几个当宦官的,这个职业的从业门槛儿就决定了没啥文武大才,一码归一码,该派还得派。
宦官祸害地方的概率大,但宦官祸害地方的事在朝堂上是藏不住的,至少崇祯能知道地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曹化淳到底是过来人,他不仅过来,而且还活着回去了,成为紫禁城里最了解刘承宗的太监。
面对后生晚辈的请求,曹化淳给方正化做足的功课,整整八十页的小册子,单是元帅府各级将官人际关系就记了七页,更有十二页元帅府的注意事项。
其中刘元帅跋扈霸道的事例仅占了六十页的小篇幅,还有一页是曹化淳自己的心得体会。钯
在曹化淳的形容中,刘承宗就像条懒洋洋的疯狗,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就会发起疯来,但眼前看见的刘承宗,给方正化带来很强的反差感。
他从京师一路过来
,不光给刘承宗带了御信,沿途还向关中的左良玉、河西的张应昌、贺人龙、杨彦昌、任权儿等大将带去勉励。
过了巉口向西,也亲眼目睹了元帅府屯于兰州的重兵集团,这片土地被他们修得好似大型要塞堡垒群,处处驻扎雄兵悍将,途径每一座营地都昼夜操练不息,俨然正在筹备针对河西的新一次进攻。
这支军队给方正化带来最大的感受,不是兵威赫赫,而是元帅府的财政真的很好。
因为首先他在朝廷,感受的就是朝廷缺钱、官军缺钱,处处都很缺钱;而另一方面,在朝廷那边对叛军的印象,也同样是穷得没边儿,吃不上饭只能靠抢。
偏偏方正化看见的并非如此,元帅府的军队,在巉口前线驻扎的临洮旅看上去情况要差一点,精神面貌跟大多数官军没啥区别。
但是在兰州附近,隶属于兰州都督佥事王文秀的军队,则不仅吃得饱,而且吃得好,装备还非常好。钯
方正化体态魁梧武艺好、看过几本兵书,在宫内和人吹牛时喜欢畅谈军事,但没带兵打过仗,自己心里清楚谈不上知兵,但即便是他也能看得出来,元帅军在战争方面的潜力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