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山岭都被陷在危险的夜晚,骚动不安,即使战斗早已停息,密林中仍旧时不时传出轻鸟铳打放的闷响,在山间谷地悠远回荡。
他手上握着一封信,刘承宗写的,信的内容主要是夸赞白广恩的巧变与胆识,只字不提对丁绍胤的劝降,可字里行间每个缝儿都是劝降。
刘承宗说丁兄,古浪河畔打了一场非常精彩的战役,怕你不知道,我给你写封信。
这个白广恩很有胆识,先在黄羊川被击溃,溃退到古浪河岔口又重新整军,依靠急智设伏,竟然真让他打得我部参将张天琳一个措手不及。
兄弟一直以为,白广恩会来跟你汇合,谁能料想他竟敢伪装溃逃,孤身反击?
还有我部悍将张天琳,这个人你不熟悉,但我很清楚,他心志刚强,一般人心情放松突遭伏击,就算没被击溃,也会被迫撤退。
他倒好,且战且退,连杀四次回马枪,最终在白广恩的伏击阵地,把白广恩打崩溃了,真是个厉害人物啊。
不过最厉害的还是白广恩,他被击败后没有选择向南溃逃,反而从北边,带了三百多人在兄弟眼皮子底下跑了,这会已经过了石门峡,往宁夏去了。
这是聪明人啊,技高一筹,知道自己被包围了。
信的最后,刘承宗告诉丁绍胤,这场战役也给我留下了教训,狮子搏兔,就算稳操胜券,也得使出全力不得放松,如今阻我回河湟的只剩兄长一个,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丁绍胤本来就被骂了三天,这会看着信,一口气没顺上来,差点被噎死。
他寻思我就一个凉州卫的指挥同知,连个指挥使都不是,这他妈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就被命运安排在一个如此重要的位置,面对一个如此可怕的对手?
我的长官,不是阵亡在开战之初,就是蹲在凉州城里当王八;我的同僚,先战死再逃跑,实在不行就投降。
到如今局势已万分明朗,白广恩的逃跑路线和刘承宗的书信,互相佐证了元帅军已在南边设伏,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突围的可能性不大,就连战死的机会都很渺茫。
因为这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山岭,易守难攻是地利,地利从来都是相互的,我上不去,你也下不来。
丁绍胤发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他们就连爽快地冲下山战死都是奢望……已经一眼能看到结局了,要么被放火烧山烧死,要么被围到断粮饿死。
此时一人计穷,丁绍胤想到了被他软禁的柴时华。
柴时华虽然被软禁了,但他对软禁生涯甘之若饴,这人出生那年,父亲柴国柱就已经是连挂两方将印的总兵官了,看得多、听得多、知道的也多,天不怕地不怕。
丁绍胤能软禁他,但他在营里也不会有更多危险了,反过来,因为丁绍胤软禁了他,反而让他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任何罪责,没啥好怕的。
因此这几天他在山岭上吃得饱睡香,别人出兵打仗都得掉十几斤肉,他倒好,原本瘦削的长条脸上居然还长了点肉,显出了几分富态。
夜里他刚睡下没多久,听见亲兵报告丁绍胤来了,柴时华这才从榻上爬起来,披了衣裳。
他对丁绍胤来访的原因心知肚明,没等丁绍胤开口,就倒了碗水,自顾自饮下,摇头道:“丁将军,你为何这个时候来找我,眼下打是打不过,走又走不脱,唯有一守而已。”
柴时华对丁绍胤谈不上恨,尽管这人战场上夺了他的权力、落了他的脸面,但他心底对丁绍胤没有太多怪罪。
因为自从战争开始,柴时华整个人就和甘肃明军的精神状态一样,都是茫然无措。
刘承宗攻破嘉峪关之前,他率领杨嘉谟的总兵标营到庄浪河是压阵的,没有胜算的仗他不能打,这是官职决定行为;而在他自己的角度上,族人都在西宁呢,有胜算的仗也不能打。
其实搁一般人,到这个份儿上就直接琢磨投降就得了,偏偏柴时华还不能接受投降,他不是平头老百姓出身,他是大明的忠烈之后、又率领杨嘉谟的精锐,投降并非仅关于一人荣辱。
这三个尴尬又棘手的问题,都随着丁绍胤夺权而烟消云散。
所以表面上是丁绍胤软禁了柴时华,实际上是柴时华配合丁绍胤软禁了自己。
丁绍胤一进来还没开口就吃了个软钉子,张张口沉默不语,片刻后才尴尬道:“白广恩败了,曹将军还没信,北、东、南俱有敌军,我们被包围了。”
柴时华也为战局扼腕叹息,他很想说点什么,诸如仗就不该这么打、诸营军兵就不该分开之类马后炮的屁话,但忍住了自己的表现欲望,没说。
这会儿说啥都无济于事,柴时华轻飘飘地安慰道:“将军尽力了,营盘岭山清水秀,死在这个地方也不错。”
丁绍胤点点头,起身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