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初,越西谢氏的一支从江南小镇迁至北方,谢阮的曾曾祖父继承了这一脉金额不菲的财富,带着妻儿亲眷在黎津市的长禄山脚下扎了根。
黎津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繁华,长禄山更是远在郊外,但谢氏笃信风水,经高人指点盘下了山南之地,从此确实生意兴隆,子嗣繁盛。
谢阮在一片密集的雨点声中清醒过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狭窄的视线范围内映入一段白皙的脖颈。谢阮不安分地蹬了蹬腿,发现手脚都被束缚住,她只好探出指尖掐着布料捻了捻,触感有点像某种亲肤的绒布。
如果没有猜错,她大概身体缩水,变成了襁褓中的婴儿。
可她不是和周邂一起掉进淮永运河了吗?又怎么会以这样的形态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场景里?
谢阮内心忐忑,脑袋里东拼西凑想起先前经历过的魂场。
抱着谢阮的人如有所感,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哺乳期自带的奶香味混合着一丝清浅的玫瑰香,扑面而来,包裹住浑身僵硬的谢阮,乌溜溜的一双眼睛霎时瞪圆了。
怎么会是……阮栀榆?
谢阮对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阮栀榆生下她后,身体每况愈下,只在老宅陪伴她成长到能上小学的年纪。
一晃十多年,谢阮从未想过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她。
阮栀榆安静地抱着她,眉眼微垂,周身都是初为人母的慈蔼温和。她穿着月白锦缎制成的旗袍,前襟两侧勾嵌的银线在光下如月辉静谧流淌。只是姣好的面容较之老照片里清减许多,眼底偶有倦色,谢阮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空气中似乎燃着香,谢阮鼻翼翕动,觉得气味有点奇怪,但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木料。
她的视野有限,仰头只能看见穹顶上盘根错节的雕花,像是一株植物。
谢阮直觉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个东西,分神间,耳边响起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谢阮,父谢延旻,母阮栀榆,己卯年六月初九生人,今入宗祠,行三。”
说话人听声音应当年纪不小,约莫是族中的某位长者,谢阮很小的时候恐怕还收到过对方封的红纸包,她眨了眨眼,总算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谢宅后山的小祠堂,听他们的动静,可能是在给族中的新生儿入族谱。
未成年的谢家子是没有机会观礼的,而谢阮一成年就搬出了谢宅,对老宅发生的事基本也是漠不关心。她只隐约听说过这个仪式的存在,倏然作为当事人出现,新奇之余多了几分不安。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阮循声微微偏过头,看见了面无表情的谢延旻。那双与谢阮相似的眼睛平淡无波,没有爱,没有期待,盯着她就像路边随便哪一株花花草草。
他将一条细绳系在了谢阮脖子上。
可惜谢阮不怎么待见生父,匆匆一眼后视线又落回母亲脸上。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阮栀榆,因此也没有错过谢延旻近身时她眼底陡然丰富起来的情绪。那些淡然如水的温柔,一闪而过的愤怒,无可奈何的妥协,好像都来自于谢延旻给她戴上的东西。
谢阮嫩白的小手蜷在毯子下摸了摸,碰到一块刻着字的小木牌,她小心翼翼地将木牌向外扯了扯。
眼前骤然掠过一阵白光,谢阮一屁股结结实实摔在了泥土地上。
雨声已然消失,凉风灌进来,盛开的白雪山如同翻涌的海浪顺着风向倾倒,硬挺的枝干却紧紧扣住娇嫩的花朵,使得它们在大风过后,依然鲜活地缀在枝头。
天空慢慢变得晴朗,玻璃花房的门很少像现在这样大敞着。
谢阮坐在花丛中,扯了扯衣服袖子,衣领处的蕾丝装饰有些扎手,她低头提起裙摆打量了几番,想起这是阮栀榆被送走后,谢延旻差使保姆给她买回来的公主裙。
她站起身扶着一枝玫瑰比了比,确认自己比刚醒过来那会儿长大了些。
这天是周六,准确地来讲,是谢阮刚步入小学的第一周的周六。阮栀榆送她去学校前答应过周末一起去市中心的艺术馆看儿童画展,但当周五谢阮回到老宅后,却只听说了母亲进医院的消息。
谢阮很着急,她匆匆跑到父亲的书房门口,用力地拍打着房门。
谢延旻拉开门,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除了眼睛哪里都像阮栀榆的女儿,用几乎算得上是不近人情的语气,冷漠而残忍地告诉她,阮栀榆病得快死了。
如果谢阮是十七岁而不是七岁,在听过谢延旻的话后,她会耐心地罗列出手里的筹码,和谢延旻谈妥条件,付出一些能力范围内的代价把阮栀榆送回阮家照料,但那时她只有七岁。
她甚至对死亡才仅有几分模糊的概念。
谢延旻把阮栀榆的病情描述得很严重,以至于谢阮只被允许在每周末的下午三点隔着病房门上那扇小小的玻璃窗,远远地看她一眼。
阮栀榆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谢阮分不清是昏迷还是正常的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