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长玉想过无数次去死。
从小到大,这个念头从未停止过,大多数时候是因为厌倦,讨厌所有人包括自己。
有时候是脑子不清醒,想要那点可笑的亲情,想有人来爱他。
可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哪里值得被爱?慕长玉没敢奢望这种东西,他是被人厌弃的淤泥,直到有人告诉他——
“你不是没有用的东西。”
“你别死。”
金絮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她是他贫瘠土壤里开出来的花,哪怕是一时的花,也是好的。
这一回,慕长玉依然想死,初衷却再简单不过,他要保护一个姑娘。
他自知不是照月白的对手,但他比师父更豁的出去,照月白怕死,怕死了再没人记得他的妹妹,慕长玉却不怕。
他本来就是要死的,提前一点也没关系。
“与天同寿”的威力很大,在电闪雷鸣中,灵气如奔腾的海啸向少年袭来,他感觉到灵脉被涨开,每一处都快要破裂。
极致的痛苦让他口吐鲜血,慕长玉却笑着提剑,指向照月白:
“老头,我要救一位姑娘,得罪了。”
……
翻天覆地的剑气朝照月白而来,他一时忘了躲,也无处可躲。
恍惚间,那薄薄的清刃像一柄做工粗糙的木剑,刺向他额心。
慕长玉年幼时,曾被照月白抱在怀里,他握着师父亲手做的木剑,像模像样道:“看招!”
那一剑,仿佛穿过岁月而来。
照月白闭上眼睛,没有迷途知返的愧疚,也没有功败垂成的悔恨,反而像是等了这一天许久。
等一个解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算飞升,妹妹也回不来了,就算有剑骨,有不死之躯,照雪青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一蹦一跳跟在他身后喊哥哥。
他的妹妹早就死了,自碎元神,连魂魄都没给他留下来一点。
照月白知道,但骗自己。
他只是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需要想尽办法找点事做,来支撑漫漫余生。
他也想死啊,可妹妹的遗言要他好好活下去,他听话了,只是好辛苦。
剑气从四面八方而来,灌入照月白的身体里,将他的血肉碾碎,疼痛钻心入骨,他才觉得活着。
“砰”地一声巨响,金絮回眸,只见那个白发的青年从殿顶上坠落,轰然倒在雪地里。
虽然一口一个老头,但照月白长得并不老,他只是没了朝气。
又或者说,照月白死在了二十多年前,活下来的,是随心宗唯一的幸存者,也是仅有的可怜人。
他妹妹留下来的遗物并不多,除了那册日记,那把可化银枪的伞,他也算一件。
弥留之际,照月白好像看见了照雪青,他伸手去抓,艰难道:
“小妹,对不起。”
血腥气布满照月白的口腔,他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可是妹妹……
兄长一生资质平庸,偏又心比天高,没能完成你的所愿,当不了剑仙,是我没用,你别讨厌我。
来生,来生……
你还可以选我做你的哥哥吗?
山风吹过,照月白的手无意识地垂下,他死不瞑目,一黑一蓝的眼珠一真一假,只有一边流泪。
如同他这一生,前半段行善积德,后半段无恶不作,他是亮不起来的黎明,暗不下去的黄昏。
好与坏,都是他。
芥子空间里的花伞仿佛有所感应,自己飞了出来,又缓缓撑开,遮在了照月白头顶。
伞上的最后一丝灵力耗尽,和他腰间雪青色的剑穗一样变得灰白。
这最后一点温柔,抚平了青年不肯闭上的眼睛。
刹那间,除了发生战斗的这里,整个随心宗遗址之上的幻术,都随照月白的身死道消而不复存在。
月亮清冷如当年,除去灰尘与杂草,随心宗仿佛还是二十多年前被灭门时的模样。
那场正邪之战里,照月白失去了爱斤斤计较的守财奴师父,失去了清正温柔的大师兄,话少冷漠的三师妹,贪吃爱玩的四师妹,还有无数同门和他的亲妹妹。
他们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昨日。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呢?
照月白想不通,世人都替他庆幸,说活着比什么都强,但世人不知道:
那场大战里,没有幸存者。
*
翻滚的浓云消散,雷电暂歇,苍穹浩淼,天道之广阔,从不会在意凡人的生死。
守护金絮的火墙在此刻熄灭,她终于能起身,向慕长玉奔去。
少年的情况比照月白好不了多少,他强行突破,身体里的灵脉尽碎,整个人被强大的力量所反噬,七窍流血,面色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