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十年,时已入夏,月夜,南宫,云台殿。
令狐遂端正地立于灯影中,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的雕塑。尽管悄然走进大殿的曹允在经过他时,向他微微一笑,他也只礼仪性地点了一下头,并不趁机巴结。
曹允心里很有些不痛快,由于二十年前在卫氏之祸中的忠诚效力,他由一个三百石的中黄门,不到十年间,一路升到中常侍。且天子为了回报当日从龙之功,自他开始将中常侍的俸禄加到比两千石。自那时起,他就成为是天子身边权势最显赫的宦官,掌有传达诏令、进出文书以及参与议政的权力。别说是一个小小的羽林殿位,就是作为帝王亲信的尚书令,乃至于外臣之首三公九卿都对他也都礼敬有加。
甚至连皇子公主们以及天子视为子侄的韩懿等人都愿结交他。
令狐遂算什么,总是摆着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一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罢了,哪来的底气?
曹允只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句,却并不显现出来心底的不满,依旧笑容满面地屈身上殿,先向天子行礼。见天子只是略微颔首,却连眼皮儿也没抬,依旧出神地瞧着桌案上的一卷简牍。
曹允略瞄了一眼,便猜着这一份令天子十分费神权衡的,定然是九江王日前呈上求归封国的表文。
一篇表文不算长,却不知是哪里触动了天子,令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曹允不知道这是天子在想什么,也不敢出声,只正了正神色,在旁边默默等候。
他垂首侍候,半天等不到天子的话,不免有些走神。心中暗叹这天子的不易——尽管身为四海之主,却也日日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或明里或暗里的算计。
尤其近来东宫禁足的事,不但朝中炸了锅,就连太学生都牵扯进来,闹得沸反盈天,引来雪片般的奏疏,从御史中丞及兰台令史,一直到雍都尹,再到三辅掌官……一卷一卷地呈入天子殿中。天子已经月余不得安寝饱食。
起初司徒王昶倒是未出面,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前面那些冲锋的都是他的马前卒。
一片哗然中,唯有公孙尚中流砥砺,一言不发,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
听说太子曾经托人递出口信来,恳求公孙父子出手搭救。公孙尚便回以“君臣父子,忠孝为本,太子当静心思过,方能感动君父”等语,令太子不要理会外面的喧嚣,只遵诏命。
这公孙尚不愧是仕宦多年的宿臣耆老,到底高屋建瓴,见识深远。
一般的臣子见了这样的事往往会力求挽回天子心意,既可拱动臣僚,左右天子,也正了自己清白美名、留名青史。
但公孙尚知止知退,深明越是闹得厉害越对太子不利。但是太子并不能体会公孙尚的深意,只道公孙氏只知明哲保身,生怕违逆天子,惹祸上身。
于是难免言语间挤兑太子妃,最后逼得太子妃悄悄写书信,派心腹潜送至公孙汲处,据闻其书信情辞凄婉,苦苦哀恳,任谁见了也不能不为所动。
然公孙汲亦拟了回信,总是晓以大义,唯求太子妃能辅佐太子正其心、诚其意,体会君父爱之深方计之深远,责之切是为父母者苦心,太子处储贰之位,当兢兢业业、端正行止,方能承君父之恩义,天降之大任。若能清心寡欲、得其大道,自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云散月明。
据闻太子见了这书信,大失所望,只将书信丢给公孙太子妃,对左右说了句“疾风知劲草”,别无他话。
公孙家原是为东宫禁足一事能大事化小,然而随着王昶等人一闹,非但不能化解此事,且与太子生隙,如今就是长一百个嘴也说不清了。
便是那日王昶等人廷争于天子,陈说“储君乃国之根本,不可因略有失德便轻加赏罚,令人妄生揣测,动摇天下根本……”等语,
天子大卫光火,当场就发落了几个言官御史,就连王昶也被训诫。
公孙尚从中调解,原希望不要激化双方矛盾,谁知王昶竟当庭指责公孙尚为“充良善和稀泥”“身为士大夫白拿着朝廷俸禄却不尽三公之职”“袖手旁观,任由君主有失不加匡扶”……
公孙尚气了个仰倒,多亏身旁同僚扶着才站住。
曹允听说此事后,便知道公孙家与王昶此后连面子情也顾不了了。
那日曹允见了公孙尚,见这当年意气风发的股肱梁柱也生了白发,皱了面孔,失了神采,不由感慨唏嘘。
当年,他们也曾并肩作战。
那日廷争闹得不欢而散,天子也不置可否,甚至取消了两次朝会。今朝以五日为一朝,这样便过去了十余日。其间奏疏并不减少,天子便命将其中言辞格外猖狂的打入廷尉狱。如此更引发了数次针锋相对的廷议。此事传遍京城,最后竟连太学生亦联名上书。
天子大怒,称自己乃天下君主,竟连儿子都教训不得了。
郭朗等人见事态无法收拾,便连夜上了请罪书,将太子失德之事归罪于东宫属臣的不作为,愿受责罚。公孙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