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休怀只顾向着高处攀爬,然而此处没有巍峨高山,他自小修行,只怕寻常的山崖根本摔不死他。
死,是的,方休怀想到了死。
在此之前,他无比畏惧死亡。但现在,他更惧怕活着,尤其害怕活着的代价。
他活着,便是负累,害人害己。他想活,但并非这样活。如果活不成,他情愿死,不,他该死。
如今他已算不得一个“人”,这样活着与死何异!
他不愿去想郝老爷的话,莫非他当真是以人为食,满手血腥的怪物?莫非他一直在用别人的生命来延长自己的寿命?
不,师兄绝不会这样做。师兄绝不会杀人。师兄不会杀人,但是杀妖、杀魔呢!
方休怀动摇了。他相信师兄,但师兄也的确救活了他。师兄是如何救活他的?代价是什么!
他不愿再想。
然而,纵然一死,他也无法还清自己背负的血债。不过,他死了,错误便可终止。
方休怀不停歇地向上爬,天际蔚蓝,澄澈清明,这般剔透明朗的景色,令他无比钦羡,只因他的一袭白衣已遍染污浊,再也无法洗净。
但愿来生,他能做那清风白云,一世清白。
“师弟!”
方休怀一惊,慌乱地转过身。这声师弟,他已不知听过多少次。悲伤时使他欣喜,迷惘时使他坚毅,颓靡时使他振奋。这声音对他而言,是绝境狂澜下不倒的支柱,是汪洋迷海中引航的归途。但这一次,这声“师弟”竟似一道催命符,提醒他时辰已到。
虞岳清站在不远处,一袭黑衣,英挺卓然。他伫立于苍山之上,穹天之下,犹似擎空之木。师兄乃是柱天踏地,渊渟岳峙之人。是我,是我连累了师兄。
方休怀拔出腰间玉笛,用力抵在颈间动脉之上,目色绯红。
虞岳清大惊,这才终于明白师弟为何要独自离开。他紧握佩剑,抬手劝阻道:“师弟!你与郝公子情况不同,我绝没有杀人,相信我!”
方休怀眼泛泪光,不断后退,叫喊道:“别过来!事到如今,你又何必骗我。”
“方休怀!放下。”虞岳清方才被阵法之力波及,内伤已然复发。他还来不及调息,方休怀又失踪了。现在,他总算找到了师弟,但师弟竟一心求死。
虞岳清气急攻心,一时心痛如绞。他发觉自己已稳不住身形,便将手中佩剑直插进地面,双手交叠在剑柄上,勉强支撑。
剑鞘入土,崩出沙尘。扬起的尘雾隔在虞岳清和方休怀之间,似一道无形的屏障。
对方休怀而言,虞岳清既是恩人,亦是兄长,这是他第一次违逆师兄的话。“我已食不知味,夜不能寝,要不了多久便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师兄,我早就死了,如今的我只是一个不死不活的怪物。放我走吧,师兄!”他说着说着,眼中竟落下两行清泪,泪水沿着青涩的面颊滚滚下落。
虞岳清一怔,伤势似火山迸发,再难抑制,全凭意志强撑,这才没有倒下。在他们遇到郝公子之前,虞岳清并不清楚被禁锢了元神的人会遭遇什么。
他不过十七岁,仍是懵懂的年纪,却要承受这些本不属于他的痛苦。他受了如此多的折磨,但这一路上,竟只字未提。
虞岳清恍惚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那时,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便施法救人了。师弟现在所承受的一切都是他亲手施加的,是他一意孤行的恶果!他太狂妄,也太自负,竟然以为所有的后果,他都可以独自承担。莫非他只是在成全自己的情义,错把自私当成了无私!
“对不起,我不该私自做决定,更不该瞒着你。”
方休怀一怔。师兄!
“但我从未残杀无辜,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
方休怀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
虞岳清并没有消沉下去,他眼底的光依旧明耀,无论如何也不肯熄。“师弟,事情还没走到绝路。如今我们找到了神农后裔,只等月圆之夜,白瑶姑娘便能救你,你一定可以恢复如初。”
方休怀用力摇头,他已不再流泪,但手下的力道却不轻反重:“师兄,我不想害人,不想成为以他人元神为生的怪物。我已一身罪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玉笛附着着方休怀的内力,锋利似刀,轻易便划开了他颈间的皮肉,一道血柱顺着笛身流淌下来,绽放于纤细的枝叶上,染红了一棵本应翠绿的植株。
“师弟!”虞岳清本欲出手阻止,偏偏此刻胸中气血上涌,刺痛穿心,竟动弹不得。
“没有他人,只有他。”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如九天倾河,携浪逐涛,波平水静,但见白瑶现身于此。
而另一道红影则拨地而起,如飓风掀浪,缠绕在方休怀手中的玉笛之上。风停浪消,只见意难平手持白笛,侧立于方休怀身后。
方休怀双手颤抖,手中已空无一物。白瑶的话有如震荡的洪钟,回荡在他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