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宜信口而言的神情,显然没有把这些事当做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也许于她知道这些枝微末节的事是再正常不过了。她的笑容有一点小得意,可以看出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让他分散注意力,她知道为了一个游戏的必赢说这些秘闻是多么奢侈么?
江楚家,大齐四大家之一。
楚家没有当权陈家得势,陈家权势滔滔气焰嚣张,近些年越来越放肆,拥着太子自以为是必定承着几朝勋荣;像临鄄王家和绥淮宋家表面没有站队,承着遗训守着尊荣保持中立,这是皇家既不疏离也不亲昵的两家,可背后不知道又有多少动作需要不时敲打敲打;独有这个楚家,一脉单传,没有足够的庶枝的确难以掌权来维持权势,看起来算入四大家有些提份子,有些特立独行又有着遗风矜贵的样子,细细看了才能明白这浅浅表面藏着的底蕴,尤其是有了一个天生凤命的女儿,大家虽不明言,但也是深信不疑的,楚家的未来不知尊崇几何。
百里臻有些讨厌这份尊崇。
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他就是不喜欢。不喜欢那个笑容天真的女孩变成以后微笑从容的模样,不喜欢那个自信泼皮的楚七变成以后身披朝服的命妇,不喜欢她从悠然自在谈笑风生,变成微微低了头敛目叩头跪拜道福的模样。
夜风许许,吹散了声音,他仿佛从缥缈的虚空中听到一句话。
“百里臻,我记起来了。”
百里臻一惊,抬头道:“记起什么?”
楚宜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欢喜他。”
百里臻没料到她真的想起来了。当时上京城里流言纷纷,说百里律与楚宜钟情,他说要替她向母亲请命,请求皇后娘娘给她赐婚,谁知道也是在这个地方,同今夜一样的月色里,他向她说起,却得到那样的回答——更有谁知五哥百里律后来竟被遣去守陵。百里臻心里沉默着顿着却不能不开口,一脸好奇的样子挑眉道:“哦,那你怎么说的?”
楚宜道:“自然不是……你还不知道?”
百里臻轻哼一声:“我看你当初说了那话,后来还不是舍身替五哥求情。”
“是啊,谁知道呢,可惜现在我一切都记不得了。”楚宜此时虽然面容冷静,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她并没有想起什么,试探般的话如今得到验证,其实还是惊大于喜。
她一直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过那个叫做百里律的人,除了百里臻,只有百里臻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说她是欢喜百里律的,说她为他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说她痴心一片犹然不悔——可是,她记得那个发髻弯塌而背影倔强挺立的女子,她可以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不畏时势敢担杀头之罪为百里律请命,如此坚毅之人,所作所为从哪里看都可以说得上是有情有义,为什么临了百里律却弃之如敝屐,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就这么远离上京直去守陵?
明明一切都该是有理由的,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陌瑾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会也不可能讲给她的。
想起陌瑾,她为什么那么在意陌瑾为何而来?她就是在意陌瑾是不是为姐姐而来。楚宜一杯杯地喝着酒,觉得自己还不如之前那个楚宜,她做不到如心而动,更做不到直言不讳,无所可失。
“楚宜。”
“楚宜?”
百里臻说着的一句句话都模糊起来,耳边的声音一声声,渐渐远了,她已然醉了。微风来过,楚宜的脸上酡红色,她坐在桌椅上,蹙着眉,半响后俯首于双臂之中。
百里臻推推楚宜,楚宜没有动,反倒有少许发丝铺散下来,他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地替她别在耳后,却突然一怔,手中的黑发柔软顺滑,浮着他习惯的眼前的少女特有的香味。
这一切都是鲜活在眼熟悉于心的,他只是怔住了。
百里臻和楚宜是从小的玩伴,此时此刻他惊觉眼前的女孩子是很漂亮的——虽然他看不到她的面容,但是他知道她的脸蛋在阳光下可以看见软软的绒毛,却又是那么细腻白皙,笑起来纯真娇俏。她有时会软言软玉地撒娇使唤他,让他做一些他不乐意的事,他仿佛还记得菱角红唇骄矜动口的模样,还有那灿烂明亮的眸子,骄若星辰,一瞬间百里臻闪过心火,闪瞬即逝。
此时月色重重笼罩楚宜的身影,方宝楼上可以看见绵延的灯火点点,有些熄灭了,有些却更加明亮,夜市的喧哗渐渐低蒙起来,百里臻坐在楚宜的对面,看着望而无尽的夜色,心里变得暖和,潮汐翻涌。
他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看见月,看见星,看见檐角,看见灯火摇曳,看见眼前的人的发丝缠绕绑着的浅紫绸带;他听见虫鸣,风铃,还未散场的热闹人声驳杂,还有自己的心脏一跳一跳砰砰作响。
百里臻不知怎么很想留住这一刻。
天地俱静,却又有微妙的声音盘踞缠绕,他站起来,沉默地看着眼前人,突然抱起楚宜飞身跳入黑暗之中,碧澹园明亮的灯芯大抵也爆了几个灯花,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