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女声继续道。
“这就是你抄的《女诫》?装病不说,还在《女诫》中抄了《六韬》来蒙混。孙尚香,你愈发不成样子了!母亲着实将你纵得太过。”
想起当年会在《女诫》中抄写《六韬》的尚香,孙权没有生气,却笑了,嘴角咧开。是啊,他小妹就是这样。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啊,笑着笑着,眼神瞟到眼前陆抗那双依旧清澈的杏眸。
那是她的眼睛吗?她也在看吗?
孙权张嘴想问什么,却蓦然收声,因为一行泪水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落下,他浑身颤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好像骤然从梦里醒来。
时隔六年,他终于发现他干了什么事情:因为沉溺权力斗争,他逼死了最忠心为国的社稷之臣,使得亲妹妹反目成仇;他废除了一个儿子、处死了另一个自己偏爱的儿子。
他还是那个一心为了父兄基业着想的孙仲谋吗?
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踏错了一步,便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自己。
时隔六年,孙权哭得涕泪纵横,在晚辈面前,在亲侄儿面前,也是伯言和尚香唯一的孩子面前。
陆抗不知孙权为何哭得如此失态,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低声唤道:“圣上?”
孙权闻言,看向他,流着眼泪说:“孤此前听用谗言,与你父亲的关系不深固,因此,也对不住你……
“孤前后追问你们父子的文书,一概用火烧了,不要让别人看到。”
一年后,神凤元年四月,孙权在内殿病重驾崩,终年七十一岁。
消息传到华亭时,故人还是为他落了一滴泪。
*
物是人非。丞相陆逊故去的第二十个年头。
娄县华亭。天朗气清,山高水长。庭院中,年迈的陆孙氏坐在竹椅上,教导着自己的孙子。
她身着朴素的布衣,鬓发皆白,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但一双眼眸温和而平静。那是饱经风霜后回归的淡然。
她告诉陆景,月盈则缺,水满则溢。所以,一定要有有“盈诫”。
吴建兴二年,时任太傅诸葛恪被武卫将军孙峻与皇帝孙亮合谋诛杀,并被诛灭三族。
陆抗的妻子——陆景的母亲张氏,也因此连坐被黜。
陆景也遭到厌弃,是祖母陆孙氏力排众议,抚养了他。
陆景听着祖母的谆谆教诲,望着她,想起关于她的种种传闻。
当初,祖父陆逊与孙权离心,被责难,愤恚致死,是陆孙氏一介女子扛起了陆氏偌大的门楣,力保家门不坠于地。
极少数知情者也曾怀疑陆孙氏会站在哪一边。但最后,他们选择了相信陆孙氏,就如同相信陆逊那样。
她身上有一股力量,安静平和,却坚韧不屈,带领陆氏度过最低谷的日子。
她把陆抗培养得很好,告诫陆景,告诉陆机和陆云,他们的祖父是多么有才华又谦逊。
陆景望着陆孙氏,心中不免暗暗感到崇敬。他道:“祖母教诲得甚是,祖母如此风范,其实令我想到一人。”
“谁?”
“先帝的嫡亲妹妹,江东的郡主,枭姬。”
孙尚香的思绪忽然被勾起来,有些出神。
“只是可惜,枭姬归吴后便没了音讯。说起来,我曾听族人煞有介事地说,枭姬同祖父是旧交,也不知是真是假。”
孙尚香忽然笑了:“是真的。她同你祖父交情深厚。”
陆景睁大双眼,问:“如何深厚?”
孙尚香认真地说:“可以同生、共死。”
在陆逊死后,尚香曾经想过去找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是,看到陆氏的情况,她改变主意了。
伯言一生呕心沥血,为家族,为江东,为一片没有战火的春山。于是,这一次,便换她守候伯言的家族,保护这片春山。
传言人有魂灵,死后终将于奈何桥重逢。那里的一日,便是人间的十年。
倘若传言为真,前半生,伯言等了她二十年,后半生,就让她等他二十年吧。
后来,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
陆孙氏死在一个四月的春日。
那日有纷纷梨花,朗朗飞絮。一如建安五年四月,他重新站在她眼前时。
尚香有些吃力地想,原来,那竟已经是六十五年前的事了。而他,也已经故去整整二十一年了。
院中那棵梨花树下,两只鹤飞过,清越的鹤唳遥远得好似自云端传来。尚香坐在躺椅上,晒着日光,因为年老有些混浊的杏眸微微眯起,看到树叶缝隙里似乎有千万颗太阳。
风吹过,洁白的梨花纷纷飘落。
下雪了。尚香想。
就像他们成亲之日,吴县那场初雪。多美啊。锣鼓笙歌中,她同他并肩往前走,曳地的红纱绣着织金缠枝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