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自缚吧。”
裴翀目光里的担忧都快要溢出来了。他只知道她心口有郁病,却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她咳嗽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裴翀好似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裴奉。
再这样咳下去……他很清楚结局会是什么。
“回帐吧。”裴翀靠近她,看到了她嘴角的一丝血色,怔住了。
“不,让我再多看看它……”昭爔怅然地仰望着昊明城,心情复杂到难以形容。
她该记起哪段回忆才好呢?
是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初到昊明的那天吧。十岁那年,带着疟疾的自己几乎是爬到了这里。恢弘的城池就像一只雄伟的巨兽,她蜷缩着瘦小的身体,远远地蹲在城门外,捂着绞痛的肚子,羡慕地看着进出城的人群。
昭爔伸出手指指向一处:“十五年前,我就在那里。”
张忠良看着昭爔入神的表情,也不禁回忆起了与她的初遇。
那天他与母亲出城办事,傍晚回城时,看到有一个乞丐般的女孩缩在一旁,便叫母亲去看。张婶走上前,那女孩却惊慌得直往后退,三人隔着老远对话,他们才明白那女孩是害怕自己的病传染给别人。
这么乱的世道,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如果放着不管,那她……张婶叹息了一声,动了恻隐之心,将昭爔带回了自己的家。
她踏入昊明城中的那一刻,天边的晚霞垂落成祥云,自此她的命运、曜阳国的命运、天下的命运,全都将被改写……
站在未来的角度回看过去,只觉得生命的长河在途中无数次改道,经历了无数次偶然,奇迹般走到了这里。若有某一处岔口行将踏错,就一定不会是如今的局面。那些该相遇的人不会相遇,那些苦乐悲喜,也通通都会变了味道。
但仔细想来,就像一场战争的结局和双方战前的准备息息相关一样,那些生命里的重大转折,根据这个人的日常行为处事,其实都是必然。
是司子瑜的仁德,成为了乱世的一道光,让昭爔的母亲决定选择逃难到曜阳国;是昭爔的坚韧和毅力,让她撑到了昊明城;是张婶的善良,是昭爔的知恩图报和实力,让她在演武台得以大放异彩;是司子瑜的勤政爱民,经常出宫巡视,让他亲眼见到了演武台上的昭爔。
昭爔和司子瑜注定会相遇。
昭爔眼中起了水雾,站在即将攻破的昊明城外,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思念她的先王。若司子瑜还在,若司伯嵩没有成为曜阳王,那她就可以长久地守护着曜阳国,而不必二度被逼着背井离乡,又以这样的身份再回到自己深爱的故土上。
“如果时间能在先王还在世的时候就停止住该多好啊……”她目光失神,喃喃自语。
这一刻她甚至起了逃避之心。她动摇了,她太累了,她不想再打下去了。这是她的家啊,她怎么可以率军攻打自己的家?
可是理智又在时刻告诫自己:不,不是的……这已经不是你的家了。昭爔呀,自从司伯嵩将你弃在遥远的沙场,你在这世间便没有家了。
-你要放弃了么?已经打到最后了,攻下昊明城,中原就再也不会掀起战火了。你不想为百姓带来和平了吗?
-我想。可是,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以战止战,天下归一。你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昭爔心口一阵剧痛,她痛苦地呜咽了一声,紧闭双眼,轻轻拍了拍逾晖的脖颈:“好了,我们回大帐……我看够了。”
裴翀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眼前的城池。他研究了昭爔十年,甚至经常把自己代入到她的角度去思考,他太了解她了,正因为了解,所以他此刻也被同样的情绪所笼罩。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那是铺天盖地的伤悲。
裴翀回帐后快一个时辰,实在是按捺不住,抬腿向昭爔的大帐走去。守帐的执戟郎中连忙拦住了他。有昭爔的军令在先,即使裴翀同为主帅,他们也不敢放他进去。
“裴帅稍待,我先禀告一声。”
谁知帐内却没有回应。他们欲提高声音再禀告一次,却被裴翀制止了。他站在帐外,没有进入,只是轻轻掀起一角帐帘——
昭爔怀里紧紧抱着凝岚,正倚在案边浅眠。军士的声音她没听到,睡得十分安稳,神态平和,唇角眉梢皆带了浅淡的笑意。
她一定是做了一个有关司子瑜的梦。
裴翀放下帐帘,心里发酸。他想起昭爔在裴府醉酒的那一次,她讲述自己的经历,每每提起司子瑜,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之后她抱着他,把他错认成了司子瑜,在他怀里哭得隐忍又心碎。
他不知道昭爔是否意识到……那根本不仅仅是简单的君臣之情。
在曜阳国生活的一十四年,是她生命里如太阳般灿烂的过往。
她走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