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鬼兰表面上波澜不惊,但心里依旧十分诧异。
他从未见过如此夜深还在漫步在外,希望与自己探讨琴曲的闺中少女。
“不过,姑娘应该并非我牡丹城之人吧?牡丹城的女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是从来不会在太阳落山后出街的。”
“小女自然不是牡丹城之人。”
丹若微微抬头看向鬼兰,顿了顿,继续说道:
“不知公子是否听闻东江决堤一事?”
鬼兰稳稳地迎上丹若的目光,嘴上并未回答,但眼里却似有万语千言。
“小女曾于书中读过,花国王室向来励精图治,国王勤勉为政,爱民恤物。可我鸢尾城受灾已久,城主一次次上书灾情,折子拟了一封又一封,皆无回应。城里人民诉求无果,只得扶老携幼逃出鸢尾城。”
“小女真的不懂,书中所述那般的王室与国王,为何能够对这一封封声声血泪,句句悲鸣的折子坐视不理,能够置重大灾情与百姓生死于不顾?”
鬼兰听罢,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开口道:
“尽信书,不如无书啊。”
“我泱泱花国,土地辽阔,无奇不有。史书上没有记载的,那可真是太多了。”
“姑娘可知有权编纂史书的都是何些人等?所谓史书,不过是取悦王公贵族们的赞赋和颂词罢了。而真正的历史,只怕是早已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了吧。”
鬼兰语气还是那么轻轻柔柔的,但却透着无限的感伤与悲怀。
“可小女曾在史书中学到许多圣贤之理,也实在是想不到,那书中所说,如何能以偏概全,夸大其词?又如何能挂一漏万,弄虚作假?那些白纸黑字,不都是无法篡改的既定事实吗?”
丹若眉头轻蹙,对于鬼兰所说感到有些疑惑和不解。
“白纸黑字?既定事实?是黑是白,不是全仗仰纂史人手中的那支笔吗?”
鬼兰轻轻一拂袖,背过身去。
“看来姑娘虽对读书颇有兴趣,却从未真正了解过花国半分啊。”
丹若望着鬼兰有些寂寥的背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半夜三更的,姑娘独自一人光临这万馥阁后堂,不是为了‘赏花’,却是为了与小郎一起探讨政事来的?”
鬼兰嘴角微微扬起,又是一拂袖,转过身来,眼里再次闪烁起星光点点。
“‘昼听笙歌夜醉眠,若非月下即花前。’姑娘光论政事却不‘赏花’,切莫等到老病时,方觉负了春来二十年啊。”
“呵呵,公子真是说笑了。方才觉得公子太过轻薄,所以有意讲了一些不中听的话,还望公子见谅。只是希望公子能够明白,那些话其实并非小女本意。”
“公子的琴艺精湛无双,能真正把自己的灵魂跟琴融为一体。有时候生而为人,并不便多语,只有当自己成为琴的时候,才敢言平时所不敢言吧。”
丹若回想起鬼兰那清澈优美却带着阵阵忧愁的琴声,突然有些莫名的恻隐之感。
“小女虽然不知公子曾经历过什么,但那一定是一种无法逃离,苦闷而又压抑的生活吧。对于这样的生活,你的琴声,便是在绝望中却又等待着希望的呐喊。”
丹若静静地看着鬼兰,一字一句地,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鬼兰眼里的星光刚刚亮起,却倏地又熄灭了。
但这次,他的眼里不是平静淡然,而是一片黯淡无光的深渊。
在那片黯淡无光的深渊里,残破又锋利的记忆碎片疾速纷飞,转瞬即逝。
一片一片,深深地划在鬼兰的心上。
眼前这姑娘是真听懂了他的琴声。
到底有多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一个能静下心来认真听他弹琴和说话的人。
说起来是人人意往神驰的万馥阁第一花郎,实际上,谁不是低看他一眼呢。
大部分的客人,都是对他颐指气使,百般玩弄,用金钱,地位和暴力威胁他,强迫他满足自己那些变态的私欲和癖好。
偶尔有几个说要和他一起交流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客人,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给“赏花”找个漂亮的遮羞布而已。
而那些真正有才华的文人墨客,打心眼里就看不起花郎这等职业之人。
别说认真听他说话弹琴了,就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下。
也是,一个花郎而已,又需要什么尊重和理解呢?
鬼兰不禁惨然一笑。不过是到死也逃脱不了的命运罢了。
就算是这样,他也依然存着几分念想,就像丹若所说,在绝望中却又等待着希望。
若不是今夜遇到这个姑娘,他应该很久都不会回顾起那些黑暗又忧伤的过往了。
待到那些纷飞的记忆碎片渐渐消散,鬼兰的眼中又恢复了一片平静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