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宜喊了交好的同袍一起去打水。路宜个子窜得快,比同龄孩子高出一个头去,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同营的人经常开他玩笑,说他是吃葱长大。只是在哥哥这儿他依旧是个孩子。路云中总不放心让他自己打水,仿佛是担心他掉到河里被冲走。后来他渐渐忙了起来,也看到路宜的成长,许多事便渐次默许。打水便在其列。
路宜还是个孩子,但并不如哥哥记忆中那样仍旧是个需要他保护在身后的小豆丁了。他精力充沛,懂事但也调皮,从小生在山野,一到了朝花岗就像一只摆脱束缚的猴子一样蹦跳个不停。他帮相熟的老伯播种,也与城外村庄的孩子们一起爬山涉水,人晒得黝黑,但也比三年前健康不知多少。他年纪尚小,又有郑文柏的纵容,在军营里总是活泼些。大家都把他当弟弟看,有的年纪大些,看他甚至如看自己的孩子。
这日他与同营的一起去打水,将出营时看到芸恩等在那里。他小时候没少吃过她的糖,终于再见,每次都兴致勃勃地上去打招呼。芸恩一瞧他,也立即绽开笑容,快步上前去,问他打算去哪里。路宜如实告知,芸恩便拢拢袖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说,姐姐有只镯子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不知宜儿能不能帮帮忙?
她说得恳切,面色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路宜当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同营的人也听说了郑家家事,对这小夫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怜悯,也没什么异议。
朝花岗营地离着河流不算近,需要翻过两个山包。营地在此,只因这是唯一一块较为浩大的平坦地界。路宜和同袍翻得久了,不觉得有什么,芸恩却走着走着,便有些气喘。路宜转头看她面颊通红的模样,便主动提出让她先回营地等着,若他能捞出来,给她送回去便是。芸恩的眼睛亮了一亮,说真的么?路宜笑着说,姐,你还怕我私藏呀!芸恩赶紧说,没有的。只是怕太麻烦你。路宜说,咱们的交情,说这个干什么。你的镯子在哪里丢的、长什么样?芸恩如实说了。路宜便拍拍胸口,说此事交给他。说着便与芸恩分别,同那同袍一起离开了。
路宜是个好孩子,答应了芸恩就一定要做到。他打了水之后,在那河里摸了半晌,也没找到那只镯子。与他交好的同袍也是个热心肠,见他找不到,便也随着一起找,转眼便有将近半个时辰过去。
两人浑身是汗,狼狈不堪地上岸,同袍擦一把脸,说,这么久了还没找到,怕不是被冲走了。路宜说,那么个玩意儿,多少也有些重量,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冲走了?同袍说,指不定在淤泥里,你还要找吗?路宜擦擦汗,又弯下身摸了一把,连带着淤泥都仔细翻了一遍,起身时被晒得头晕,险些脚一滑掉进去。
同袍赶紧一把扶住他,说,得了,找不着就是找不着,别勉强。路宜说,我答应芸姐了,找不到她要多伤心啊。同袍说,她怎么说,现在也是将军的侧室,一个镯子而已,还买不了个新的?这太阳这样毒,再待下去怕身体要出问题了,咱俩一起出来的,你要真出了事,我怎么跟你大哥交代?
路宜无法,只得恋恋不舍地带着桶离开。他一路心神忐忑,等到了营门口,看到芸恩站在那里,便急着上去要解释。芸恩看他狼狈,又听他解释这一通,也来不及伤心。她跟路宜连连道谢,要他赶紧回去休息,路宜问她这镯子该怎么办时,芸恩便有些哀伤地一笑,说,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她死在顺俞城后,这便是能伴着我的唯一的亲人。不过既然丢了,那就是我自己的过错,我自己承担。等以后再去找找吧。
此事便在路宜心头刻下了烙印。他辗转反侧一夜难以入眠,近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白日后,他便守在营门口,直到把路云中蹲来。路云中一出将军营帐,就看到弟弟扑上来,不由一怔。路宜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昨日的事,说到最后眼圈都快红了,说,芸姐这一生不容易,就这一只镯子伴着,结果我还没有给她找到。路云中说,你想让我帮她去找?路宜说,我真的没办法了。路云中摸摸他的头,叹了口气。他说,若不是我无令不得私自出营,昨日便陪着你去了。你放心,我去请示将军,若有结果,我去找你。
可话虽然这么说,路云中心中却疑虑重重。他总感觉郑文柏不会同意此事。他原以为郑文柏会对芸恩心中有愧,却没想到他在醉中竟也如此谨慎。芸恩当日跪在榻边,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一声不吭。路云中上去帮她一起捡,芸恩便用手肘轻轻推推他,垂着脑袋将那些瓷片都放在掌心里。郑文柏冷冷地看她一眼,便叫人把她带下去,芸恩红着眼睛,出了门,眼泪便掉了下来。
郑文柏并没有因此前种种而对芸恩改变态度。他待芸恩,并没有半分宠爱或是丈夫的偏袒,几日甚至不怎么去看她。可另一方面他却又叫路云中多多照顾她,吃穿用度也从来不吝啬。这是一段非常奇特的感情,芸恩深陷入泥沼,可郑文柏却始终站在大河对岸,不曾涉足。路云中警觉此点,连带着芸恩在他眼中都蒙上了另一层色彩。郑文柏不是暴虐之人,他任由夫人凌虐小妾的事已然足够诡异。他总感觉在这样的反常背后,隐藏着什么并未出口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