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侍者手里接过一个黄铜盒, 捧在臂弯里,面无表情地走向御座。
此时厅内所有的人注意力全都汇集在我,或者说我手上的那个盒子上。
我没有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浅浅躬身, 就将盒盖打开,朝皇帝展示。
皇帝的近侍立刻会意,接过黄铜盒, 呈上去。
多年来众人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手居然有一丝颤抖。那双紫褐色的眼里压抑不住情绪翻涌。
皇帝闭了闭眼,从黄铜盒里拿起一张枯老干朽的树皮。
最重要的是树皮上用随身佩刀刻印下来的名字。
弗莱明帝国有一项传统。
如果骑士身死在战场无法返乡, 那就带回他的头盔或是佩剑。如果死后尸骨无存,那就在树上刻印下他的名字, 将树皮切下, 带回家乡。
北方师团大多数精锐力量都葬身雪山,连佩剑都找不到。
“这是副师团长佩尔鲁斯。”皇帝凝视着那块树皮,眼中竟然有泪意闪动, “当年我亲手在树干刻下他的名字, 却连切下带走的时间都没有。”
所有人都选择了起身默哀。
皇帝却宛如陷入自己的世界。他凝视着树皮上的刀痕,仿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风雪肆虐的战场, 耳边盈满刀剑厮杀声。
他轻轻摩挲粗糙的树皮。
半晌,皇帝深深地叹息一声,将树皮小心地放回黄铜盒里。这一声叹息好像要将半辈子戎马战场、手足离散的沧桑都透露出来。
他看向我。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皇帝问,“那里的山脉走向明明在几十年前就被——”
他猛地打住话头。
似乎是此番真情流露,令他不经意间放松警惕, 泄露了一点过往被掩埋的真相。
雪原广袤无边, 寻常人没有向导指引必定会葬身其中, 更别提在内进行大范围搜寻。还是寻找几十年前的战场遗迹。
无异于大海捞针。
“正如陛下与诸位所忧心, 雪原过于广袤荒凉,连穿行都难,更何况搜寻遗物呢。”我保持着欠身低头的姿势,恭敬地说,“我们也只是侥幸找到了刻有佩尔鲁斯阁下姓名的枯树,随后在附近重点搜索,这才找到这些无名碑所在地。”
这一小片无名碑所用的白色石料切割得十分粗糙,更别提精心打磨。一看就是直接就地取材,急行军途中匆忙为牺牲者立起的墓碑群。
坎贝尔的神情大为震动。他一直在看着那幅巨大的油画,仿佛陷进自己的回忆里。
雪潮战争是每个上了年纪的人心头一块疤,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帝国北边的疆域是一大片雪原山脉,雪海的深处,是曾经被称为疯皇雷帝的雪国领土。
雷帝在位时曾经发动过对帝国的南下侵略战争。那就是如今被人们称为雪潮战争的战事。
随着滚滚雪海南下推进战线的,还有雷帝那据传无惧水火、力大无穷、无法用刀剑杀死的不死军团。
“尽管我们私底下以重金酬劳请来当地的老向导指路,途中还是发生各种意外,大多数情况不仅一无所获,险些连人带马一起葬身雪海。”我把脑袋压得更低,声音却响亮起来,“仰赖陛下洪福,是陛下的诚心感动上天,令女神动容。神明才保佑我们找到苦苦追寻之物,终于能将这些将士英魂带回故土。”
我没看到的是,坎贝尔已经老泪纵横。
我们在夏天之初出发,赶在冬天的尾巴回来,一定会将你想要的东西带回。
杰拉米在出发前如此笑着对我说道。
当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传来,要求侍从们将画抬到更上面,他要近距离仔细观看时,我才慢慢直起上半身。
我已经不用去看罗宾斯·巴顿面无人色的脸庞,两股战战、冷汗乱流的败者模样。
从这幅画被裹着油布,小心翼翼从商队的货车上被卸下来开始,从杰拉米自王都出发开始,从更早更早,我第一次听到北方师团的名号开始。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在准备的底牌。
望着金色的油画边框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露出微笑。
有谁会想到去茫茫雪海寻找北方师团的下落呢?战争早已结束,雪潮战争因雷帝被谋杀而中止。新上任的皇帝不到三个月再度死于一杯毒酒。
雪国的皇室陷入长期的动荡混乱。
帝国与雪国在那之后就陷入冷战状态。并非帝国不想把战线反推回去,只是前夕伤亡惨重,帝国压根拖延不起。
连最精锐的北方师团都全数牺牲,帝国的军心动摇,仓促聚集的军队还能反击吗?难道要指望那些用金钱收买的雇佣军去流血卖命?
雪国亦然。
那传说里骁勇善战、战无不胜的不死军团销声匿迹。雪国内部政权又处于极端动荡。
一切以休养生息为重。
双方因此隔空达成了奇怪的默契。
不议和、也不建交,拒绝对彼此开放边境。
但要说皇室私下里没有跟雪国达成一致是不可能的。否则以皇帝的秉性,不会在北方还有一个大国雄踞,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轻率出战亚特兰。
我赌六国盟会的名单上,一定有雪国的名字赫然在列。
在我写给艾略特这六个国家的名字后,得到他的肯定,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暂时松弛下来。
皇帝必定想趁着这次国家盟会,重新修复与雪国的关系,恢复邦交。
战争过去几十年了。该淡忘的淡忘、该向前的向前,死者长埋土下,生者还要继续前行。
当然,帝国与雪国注定还会开战,但绝不会在皇帝在位期间。
事实证明,我每一次豪赌,都是赢家。
我赌的就是,皇帝,或者说帝国明面上对北方师团的感怀,是皇帝私底下对与雪国商贸往来的默认。
此时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施加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