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必主动提出放盛年离开。
好让他得以,保有最后的颜面。
“那我走……”盛年顿住。
一行清澈的泪,从八师巴沉静的脸上,悄然淌落。
八师巴没察觉到他的泪,他捻动着青绿色佛珠,再一次道:“你到底为什么嫉妒我,盛年?你是否……”
‘我与你同样天资不凡,你的生命却才刚刚开始,你还有那么久的未来。’
“你是否……命不久矣?”八师巴道。
盛年背对着他。
沉默良久。
沉默。
好可怕的沉默。
大多数时候都代表着默认的沉默!
八师巴颤声道:“既然你我已经是敌人,你曾经不能向朋友吐露的话,现在可以向敌人倾诉。”
八师巴。
不愧是八师巴。
盛年暗叹。
如果没有今天,他永远不会知道,八师巴还能激发出这样随机应变的一面!
盛年道:“八师巴,我不会把我的弱点告诉想杀我的敌人。”
八师巴道:“我向佛祖发誓,我永远不会依靠这个秘密来杀你。我也会为你保密,这个秘密,永远不会从我的口中,被第三个人知道。”
“既然你想知道,八师巴,”盛年叹道,指了指胸前黑色铠甲上银灰的发,“你知道,我为什么敢真的喝下顾惜朝下了致命毒药的姜汤?”
八师巴道:“为什么?”
盛年指尖点向心口,道:“因为这里,有一粒长生种!”
长、生、种。
“哗啦——”八师巴掌中的青绿色佛珠,骤然掉落!
丝线崩断,青绿色佛珠滚了满地。
长生种,传说世间仅此三粒的神种。
长生种本一粒,被秦朝徐福寻得,喂给已死半柱香的秦始皇,令其死而复生,延寿两百年。始皇第二次死后,左右双眼各结出一粒新的长生种,传至后世。
这两粒长生种,一粒被五代十国一街边乞儿吞食,后来长生道主将人抓住,剖心取种,吞入腹中。于是旧伤全数愈合,据说还借此顿悟了天地长生秘法。
另一粒,则被靖北王越覆潮所得,救回当年身怀六甲、命在旦夕的靖北王王妃。
长生种可使死人复生,可使伤口痊愈,可以延年益寿。
但这世间已无长生种。
盛年哪来的长生种?
盛年当初——又为什么,需要服用长生种?!
八师巴与盛年双目相对。
那对深若潭渊、乌煞漠然的狭长丹凤眼。
八师巴从前不知道,一个死人会有什么样的眼神。
但他现在知道,一个至少死过一次的盛年,会有什么样的眼神!
“咳、咳、咳咳咳——!”八师巴忽然咳嗽出声。
点点血红自唇边咳出,落在大红色的袈裟上。
令唇更艳,袈裟更丽。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八师巴不住地咳嗽,胸口剧痛。
八师巴边咳,边弯腰,伸出苍白的手指,一粒一粒,拾取青绿色佛珠。
盛年看着他,毫无动容地欣赏这一景色,仿若观赏莲台上圣洁的佛子跌落泥泞,伤口染上污秽尘埃:“功法逆行,神境破碎,心有魔碍。八师巴,你好自为之……我先走了。”
八师巴不抬头,任凭盛年和他身后的军队逐渐远去。
那一直笼罩的无形剑势,也远去。
八师巴弯着腰,一粒一粒地,捡拾。
捡着捡着,手中清澈的泪珠,忽然比青绿色的佛珠还要多。
盛年最终还是没有说,他是否是命不久矣。
八师巴也已不忍心再问。
八师巴和盛年之间,总是这样。
一个一次一次不忍心,一个一次一次,不能更忍心!
“咳、咳、咳咳——”八师巴的呼吸渐渐不稳。
‘佛祖,弟子往日,与世绝离,今日尝尽人间苦。’
他想挽留盛年,却不料,在他被盛年说服留在蒙古的那天,就注定了今日的离别。他越与盛年共处,越珍爱与盛年的友谊,不料盛年就离他越远。远到面目相对,不识真人。直至今日,如斯凄凉。
……此为“爱别离”。
八师巴掌心中的泪珠越发累积,又染就丝丝血色。
盛年利用他、欺骗他、刺伤他,他一边心生怨恨,一边仍心存贪念,私欲炽烈,意图挽留。于是他出口伤人,伤人也伤己。然而贪念不止,欲壑难填,于是怨恨也绵绵不尽!
……此为“怨憎会”。
八师巴找遍四周,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粒散落的佛珠。
就如没能被他挽留住的盛年,情谊破碎便是破碎,以后再见,他们也回不到从前。
八师巴不肯甘休,再次俯身寻找。
却怎么也找不到。
……此为“求不得”。
今日、今时、今刻,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求不得”。
八师巴甫尝“人生三苦”,尽数系于盛年一人之身,尽数施于盛年一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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