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师巴的目光落在手中青绿色的佛珠上。
专注地凝视。
他十六岁刚到蒙古时, 盛年送给他的佛珠。
八师巴手指捻动,圆润青绿的佛珠一颗一颗,从僧人修长的指间流淌出来, 转动,垂落,落到盛年的掌心。
八师巴抬头。
甲兵列阵,北风呼号。
盛年一身漆黑铠甲,盔甲下的赤底金龙帝袍露出一点绛红衣领,银灰的发流泻。他掀起黄铜面甲,手铠包裹的右掌伸出,握住了八师巴掌下垂落的佛珠。
两人的手掌, 一柔软温热,一黑铠寒凉, 差一点就能挨到一起。
“随我回去罢,盛年。我向你保证,大汗没有暗害你。”八师巴道。
盛年摇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一个人回去罢, 八师巴。”
八师巴又走近了半步。
他与盛年、不,现在该叫汇帝了。
蒙古国师与汇帝的距离本来就近,近到两人间只剩下半步的距离。八师巴这一动, 便将剩下的半步也消弭, 脚尖碰着脚尖。
于是紧跟着, 盛年身后列阵的甲兵举盾立刀, 齐齐前进一步。
八师巴一愣:“你的军队, 把我当敌人?……怕我伤害你?”
盛年头也不转, 对身后挥手, 安抚军心。
然后对面前的八师巴道:“铁木真下的是必杀令吧?
“他了解我, 我也了解他。铁木真收到我裂蒙建汇的消息,就知道不可能令我回转。既然注定敌对,在放任我这个大敌站稳脚跟前,他定要和时间赛跑,将我掐灭在萌芽中。
“那么,你不来杀我,又来做什么,八师巴?”
八师巴道:“给你下毒的到底是谁?是顾惜朝吗?”
盛年道:“我不知道。既然你为铁木真担保,我就信你一次。但不是铁木真指使,也是蒙古朝廷内部的人暗害我。”
“你真的不知道吗,盛年?你也查不出来?……你不要骗我,盛年。”八师巴低声道,柔美的声音软若撒娇。
盛年道:“八师巴,如今大局已定,是谁下的毒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蒙古现在已容不下我;我叛出蒙古,裂蒙建汇之事也已成。即使真的查出幕后指使的真凶,我与蒙古、与铁木真,也回不到过去了。”
“盛年……”八师巴叹。
对着盛年那狭长的丹凤眼,缓缓眨了一下双眼。
那双仿若眼含流星、魔性而魅力浓稠的双眼。
随着八师巴这一眨眼,他身周的气息陡然晦涩难言,又生出一股奇妙自然的律动,彷佛天际与地平线,跟同他的眨眼,进行了一次奥妙的开合。
无声无息,又无人察觉。
“盛年,”八师巴第二次问,“给你下毒的到底是谁?是顾惜朝吗?”
盛年停滞半息,神色间闪过挣扎,握着青绿色佛珠的右掌陡然用力,手铠与佛珠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最终,盛年看着八师巴答:“没错。下毒的是顾惜朝。”
八师巴道:“为什么?两年前,大军开拔前,你便已经知道顾惜朝是小北宋派来离间你和大汗的卧底,你怎么还会让顾惜朝下毒成功?”
盛年答:“因为是我要让他成功。”
‘大局已定,是谁下的毒已经不重要了。’
‘是我要让他成功。’
‘……大局已定。’
盛年的一句话,令八师巴灵光闪过,将所有的线索串联成答案。
不动如山的僧人不再不动如山。
八师巴失声疾问道:“你设计自己中毒?你设计自己‘被迫’叛出蒙古?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从两年前你就开始的计划?你、为什么要叛出蒙古?大汗哪里……令你失望?”
盛年回答,如幼鸟乖巧地让天敌把玩自己刚长成的羽毛:“不,这是我效力蒙古前,就勾勒好的计划——以数年时间,窃得蒙古半数国土。我背叛铁木真,与铁木真无关。”
八师巴:“…………!”
八师巴神光闪烁,震愕无比地审视他。
盛年效力蒙古之前?
那时他才多大?
八师巴顺着时光追去,幼时盛年那宏大的野心、宏大的才华、宏大的魄力,尽皆绽放色彩浓重妍丽的宏大光彩,填满了八师巴的双眼和心眼。
八师巴愣怔。
佛子般超尘出世的年轻僧人,头一次露出这般“不开悟”的神色。
八师巴自幼天资纵横,不论佛学武道都傲视群雄,年纪轻轻便尊为一国国师,没有人敢把凡俗钩心斗角的花样玩到他面前来。
直到十六岁入蒙,认识了盛年。
八师巴关于人与人博弈的一切知识,都从蒙古的若相、盛年处旁观得来。
但八师巴仍没想到,身为一国国师、佛门贤者、武道至臻,有朝一日,他竟毫无察觉地,以一粒棋子的身份,进入了别人算计的棋盘中。
——盛年的棋盘。
八师巴道:“你利用我。你叫我为你保密‘顾惜朝是小北宋卧底’这件事,不要告诉大汗……”
“不,不对,”八师巴下一瞬便否定道,“我不明白。如果这都是你的计划,你为什么把这个秘密泄漏给我?两年前,你为什么让我知道‘顾惜朝是小北宋卧底’一事?如果我没有为你保密,把事情告诉大汗,你的计划就无法实现……但我不信这是你的疏漏。”
盛年答:“你当然不会告诉铁木真。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不出诳语、说到做到的人。何况——”
说到这里,盛年勾了下嘴角:“你信任我。”
“所以你就利用了我的……信任。”八师巴道。
他看着眼前的盛年。
黑铠甲的盛年。
如今已与他一般高的盛年。
利用他信任的……友人。
八师巴沉默良久,道:“我还是不明白。在我帮你抓到天下第七后,不用我的变天击地大法,你自己也能审讯天下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