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贽提着用大叶子包好的一整只盐焗鸡回到家时,蔺相如正就着明亮的烛火写着什么。
见蔺贽回来,蔺相如放下笔,没好气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还非得在朱襄家把饭吃了才回来?”
蔺贽笑着提起自己手中的叶子包道:“盐焗鸡,阿父吃吗?”
蔺相如:“吃!”
蔺贽让人把盐焗鸡上笼清蒸,道:“见阿父晚上夜宵还能吃鸡,当儿子的就放心了。”
蔺相如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前阵子身子确实不大好,但朱襄给他定了一日三餐的食谱,他药都没怎么吃,身子骨居然又结实起来了。
廉颇那老匹夫在自己病倒时对他假惺惺哭了一场,见自己身体好起来之后又对他冷嘲热讽,气得他举着扫帚追了廉颇整条街。
蔺贽见蔺相如气消了一些,一屁股坐在蔺相如对面,道:“不过是收养了秦国质子,算什么大事?今日说明日说都一样,阿父何必还等着?何况我不回来报告,阿父不是也已经知晓?”
蔺相如冷笑:“只是收养?异人从吕不韦那得的姬妾居然是朱襄的阿姊,这世上岂有如此碰巧的事?!”
蔺贽叹气:“碰巧又如何,不碰巧又如何?君上一日不肯用朱襄,朱襄迟早会被其他人所用。难道我们还能约束着朱襄,让他在赵国等死不成?阿父已老,我将来可护不住他。”
他虽然很希望朱襄能留在赵国与他共事,但也不想好友空守才华枯坐一生,更不希望好友无辜丧命。
虽然他真的很讨厌秦国啊。
蔺贽当着自家父亲的面说父亲快老死,蔺相如嘴角微抽,丢了根没用过的毛笔砸向蔺贽。
蔺贽接住毛笔,把毛笔放进笔筒,继续满口抱怨:“阿父你努力了这么多年,不断以自己甚至整个蔺家为担保举荐朱襄,结果君上说什么?”
蔺贽转了一下脑袋,阴阳怪气模仿。
“那朱襄的姓氏为何?是哪家子弟?”
“无姓无氏的庶人?!”
“那这朱襄师从哪家先贤?”
“也无师承?蔺公,你可是与寡人玩笑?!”
“哈!”蔺贽一拍大腿,跪坐着的腿一撇,在自家父亲面前踞坐道,“还有那平原君,说阿父你怎么和那信陵君一样,养‘士’好歹也要是个‘士’,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门里扒拉,‘交非其类,恐损名誉’!”
“满朝公卿,甚至连阿父你的好友,我的好伯父廉将军都对朱襄嗤之以鼻,说庶民想要争功,得去战场争,去田地里忙碌算什么好汉?”
蔺相如又投了一支毛笔,去砸蔺贽因踞坐而露出来的大毛腿。蔺贽再次接住毛笔放回毛笔筒,乖乖从踞坐变回规规矩矩的正坐。
“那是他们蠢。”蔺相如冷漠道,“一群蠢货,特别是廉颇那个蠢货!壮年时眼瘸,老了后眼睛更瘸!”
廉颇曾看不起蔺相如的出身和只靠一张嘴立下的功劳,后被蔺相如品行气度折服负荆请罪,与蔺相如已经是多年生死好友。
生死好友就等于可以开口就骂的好友,蔺相如提起廉颇就是一肚子气,满嘴骂骂咧咧。
若廉颇和他站在一起一同担保举荐朱襄,哪怕只让朱襄负责赵国的农事,朱襄的能力也定能让赵王摈弃对朱襄的偏见。
没料想廉颇脑子也被偏见糊住,满朝公卿无一站在蔺相如这一方的人。
蔺相如虽有较为辉煌的先祖,但蔺国被灭后,他空有姓氏,生活仿若庶民。所以他能明白庶民中也有不输公卿之人。
但赵国公卿不承认这件事。
七国并立后接连变法强国,赵国也不例外。
赵武灵王的变法是以“胡服骑射”为主的军事变革,让赵国军事力量曾一度压着秦国打,甚至能干涉秦国国君继立。
但在官制、法制、军制等全方面变法的,仅有秦国和楚国。
秦国和楚国的变法在主持变法的君王死后,都遭到了旧贵族的清算。但区别是,秦王在杀了商鞅平息众怒之后继续延续新政,楚国却接连废除了不少新政措施。
秦国能延续下来的最主要的新政,便是庶民能够通过打仗、种田、发明工具等渠道得爵,跻身“士”的行列。
秦国偏离中原,士人皆将秦作为最后的游说之地。也就是说,其他国家不要他们,他们才去秦国这个“保底”处。
秦国拿着捡漏的人才,也能渐渐跃居七国上游,蔺相如清晰地看到,这绝对和秦国扩充“士族”的制度息息相关。
“国”是一辆疾驰的马车,驾驶马车的王很重要,奔驰的战马很重要,而车厢上每一块不起眼的木头也都很重要。
秦国那一辆马车,可能战马不一定比别国的好,车厢也不一定比别国的大,但从车轮到缰绳的每一处细节都异常牢固,才让马车跑得如此快还不散架。
蔺相如的恩主赵惠文王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愿意对由卑贱寺人(被阉割的宫人)举荐的贫寒士子蔺相如委以重任。
其他诸侯国曾经的明主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他们不敢如秦国那样在制度上进行改变,但在筛选人才的时候都尽力摒除身份偏见。
如今的赵王显然不是明主,眼界和心胸都远远比不上其父赵惠文王。
蔺相如得到造纸术之后,立刻知道这神物如果由赵国公布,恐怕对贫寒士子的吸引力远超秦国那苛刻的爵位晋升制度,于是拿着造纸术试探赵王。
赵王和赵国公卿都非常排斥此事。
高贵的书籍不记录在稳固的竹简玉简上,怎么能记录在手一撕就破水一浇就烂的草纸上?就为了降低成本,让读不起书的人读书?
读不起书的人本就不应该读书啊。
蔺相如见状,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忙转移话题,说“纸能替代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