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儿回来时便说起了一行有几分特殊的客人——那是个仙风道骨,长须的老道,虽然把长须扎起来藏在了衣襟内侧,但小猴儿过去帮着搬行李时,偷眼还是看着了:扎起来都还到胸前呢,倘若放下来,岂不是要过腰了?
时人就算是留长须,一般也只是到脖子下而已,再长也很难超过锁骨,基本就自己断裂了,能留这么长胡须的,倘在荒山野岭都能被看成是仙人了,便是在羊城这里,也自然是要被目为异人的。
再看这老道,红光满面,童颜鹤发,虽然经过长途船行,但脚下极稳、步履轻捷,当真叫人忍不住称呼一声‘老神仙’——这老神仙很快就带上幂篱,被接走了,不过在码头上停留了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但却给小猴儿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回来和东家仔细描述了半天。
“按猴儿所说,当时他身边簇拥的旅伴,也都是敬州口音,他本人倒是说的官话,还有点北方的味道。”
张朋既然决心要拉刘阿弟入伙,当下自然是交代得仔仔细细,刘阿弟听着,也是面色变换,道,“长须仙老!这——这不是——”
两兄弟目光相对,张朋示意刘阿弟稍安勿躁,又说道,“再说接他们的人——当时码头上乱糟糟的,怕是谁也说不清,只猴儿是认出来了,那是孟老倌的弟子。阿弟,你也知道,孟老倌是什么人。”
刘阿弟如何不知道这孟老倌?他是内河码头的霸主,纤夫、苦力全都归他掌管,便连很多船匠都和他有打交道,因此船厂东家,很少有不知道这孟老倌的——都是吃水上饭的,他们也很清楚,罗教在广府道这里,信奉的人虽然不多,但却集中在了河道两岸。孟老倌就是罗教广府分会的大佬,正所谓,“绿叶红花白藕芽,罗教白莲是一家,罗祖是那红花顶,老母深藏白藕芽,这!这老孟,他这是作死啊!”
从敬州方向匆匆而逃,本地罗教的大佬出面接待,敬州又在查□□,而且逃来的还是长须仙老这个,近年来在广府道江湖中颇有些名气的老道,四面消息一印证,答案不就是明摆着的吗——敬州的所谓真老母教,长须仙老就算不是教首,那也肯定是重要人物!这个老滑头,一看敬州风向不对,就立刻望风而逃,带着他在敬州新收下的弟子,前来投奔他的老师弟孟老倌了!
“但是——”
刘阿弟的眉头已是皱得极紧了,他好像还抱了万一的希望似的,追问道,“先不是兄长和我说的,敬州那边的消息传来,说是真老母教的祸首,是敬州范家,还真在他家的地窖里抓了一个道人吗?难道这竟是假的不成?”
“老弟,你是第一次和白莲教打交道?”张朋也是一阵苦笑,“难道不知道他们虚虚实实、狡兔三窟的本事?依我看,范家那个道人,也不是假的,长须仙老更不是假的,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罢了,长须仙老我们不是第一次听说他的事了,他如何肯在举人府上吃喝供奉的?若是如此张扬的性子,他就不能从青州全身而退了!”
确实,长须仙老六七年前,在广府道这里显圣时,就有说过自己的根脚,确系是在泰山一带,他也时不时要返回泰山面见师祖,如此,他为何仇恨买活军,也就一目了然了——买活军身为如今最壮大的白莲教,却不配合别的兄弟教宗,席卷天下,反而严格限制其余教支举事,甚至和官府联手,平定去年的济州之乱,不知杀了多少仙老的徒子徒孙。他不给买活军添堵,义气何存呢?
前因后果,全都是严丝合缝,石破天惊的刺杀事件,以及席卷了之江、江阴、广府三省的追索余波,真凶居然就藏匿在羊城港里,甚至被张朋这个小船商给抓到了线索!
饶是刘阿弟也是冷静多智、心智坚毅之辈,此时呼吸也有些困难了,他不由得解开了领口的珍珠扣,又猛灌了几口冷茶,这才哑声说道,“如此还犹豫什么?兄长,这就立刻去新安求见官府——泼天的功劳在眼前啊!兄长以后,要造多少船没有?!还需要如此小心行事吗?”
“阿弟,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张朋这里,先把刘阿弟的情绪给挑动得慷慨激昂的,自己却是反而保守了下来,摇了摇头,冷静地道,“我收到这个消息,已非一日了,你道我为何不去新安告密?”
“却是为何?”刘阿弟的确不明白。“买活军四处追索魔教教首,若是知道就在羊城港,必定发兵来攻——啊!”
他也是一顿,随后面露深思,片刻后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我明白了——若是买活军真为了追索教首,不惜一切,打到哪里都要找到,那他们的水师没有理由不备战的。他们事前,可不知道教首就在敬州,若是教首在羊城,一路追查过来,他们怎么办呢?”
“不错了!”张朋也是拍了拍桌子,强压着战栗,分析道,“是以方才在席间,我是反复细问大胡子,买活军当真是完全没有为海战做军备吗?既然他说鸡笼岛风平浪静,那么就可知道,买活军这一次本来压根就没打算打下羊城港,追查魔教,那不过是一个由头——用报纸上的话来说,不过是政治需要!